帕斯卡
“她这种叫法不准确。”北子摘下手套,从兜里拿出几颗硬糖递给我。
“啥不准确?”我摆摆手,那糖看起来有些年头了。
“孙姐说,帕斯卡有十多岁了,所以你看,刚才那个姑娘叫它小卡,不准确。” 北子剥开一颗糖,糖已经和糖纸黏在一起了,北子用嘴直接把糖衔进嘴里,把糖纸揉了揉放进兜里。
帕斯卡是北子楼下小卖部孙姐养的一只狗的名字,十多岁的狗确实不算是小狗了,但由于是一只长不太大的可卡犬,所以容易被人叫小卡。半年前倒数第二次见到北子的时候,北子就这样用他当数学老师严谨态度,向我纠正着一个姑娘对狗的不准确称谓。
北子以前告诉过我,帕斯卡和一个物理学家重名,就是中学里压强单位的那个帕,那个Pa,有时候也被翻译成帕斯卡尔,他还是哲学家,很牛。北子说他发明过一个用于计算概率的工具叫做帕斯卡三角,在国内叫做杨辉三角,但其实杨辉三角在中国是一个叫贾宪的人发明的,杨辉只是把它写进了书里......北子告诉我这些的时候,我嫌弃的表情就和看见他给我过期的硬糖一样。但古怪的是,他说话的内容,我却清晰地记住了。
北子并不是一个喜欢狗的人,准确的说他很嫌弃动物,觉得动物身上有很多细菌和寄生虫。帕斯卡是他唯一偶尔要触摸的狗。北子不做饭,所以经常去小卖部买方便面和火腿肠,看见帕斯卡过来会挠挠它的头。然后用没有挠头的那只手挑选泡面,付钱,回到家便洗很多遍手。我曾问北子,为什么这么麻烦也要摸摸帕斯卡,北子说帕斯卡不喜欢乱叫唤,亲近人又懂得距离,所以可以麻烦着摸一摸。
帕斯卡和北子都喜欢在小区里散步,当然是各散各的,不会约在一起。只是北子散步的时候会遇到帕斯卡。帕斯卡性情温顺,所以孙姐基本不栓它,让它在小区里自由活动,小区里的人也都认识它,偶尔会唤它,蹲下拍拍它的头。北子散步喜欢低着头,看着光线透过树枝在马路上投下各种形状,所以他在路上看不见熟人,只是偶尔会看见帕斯卡。遇见帕斯卡时,北子不会唤它,只是冲它点点头,帕斯卡偶尔也会抬头看见北子,摇摇尾巴,然后低下头继续嗅着马路走开去。
“帕斯卡好自由自在。”我曾经对北子感叹。
“自由本身是有代价的。”
“比如?”我问。
“我跟帕斯卡不太熟,它会有什么代价我不清楚。但假如你一个人在家,很自由。可是,自由的你,恰好肛门旁边不小心长了一个脓包,你恰好把它挤破了,然后想喷一些碘伏消毒,你摸索着喷了好几下都没喷准,弄得手上腿上全是,就是喷不到要害,这就是自由的代价!”北子鼓着眼睛,边说边用食指打着拍子。
“这怎么听都像是你的经验之谈,那有办法解决么?”我问。
“你把大拇指的指甲方向顺着碘伏喷口的方向放上去,这样你只需要凭感觉把大拇指朝向目标方向,按下,基本就能覆盖到目标。”
“还真是经验之谈。”
“资深自由者的经验之谈。”北子强调。
北子认为,做狗比做人真实。他曾看到帕斯卡见到常常喂它吃的的姑娘走过来,便摇着尾巴蹦跳着迎过去,丝毫没有作为一条老狗,年龄所带来的矜持,坦率地表达着好恶。北子说人就做不到。人总是用爱的方式诉说恨,用恨的方式表达爱。这是人的精致,也是人的悲哀。
“就像你每天去给卫生职业学校的孩子讲高等数学或者心血来潮给我讲帕斯卡尔三角一样么?” 我问北子。
“其实对牛弹琴,牛和弹琴的人都没有错,他们都是在承受,都是在不情愿地做不得不做的事情,为的是将来也许可以去做情愿做的事,这确实是人的精致,也是人的悲哀。这也叫延迟满足。况且人与人的不理解,就像不会唱歌的人合唱,总认为是对方跑了调,所以我们都是别人眼中的牛,自己眼中的弹琴者。”
“那么有人在调子上么?”
“可能有吧,但可惜生活没有乐谱。古人说盖棺定论,哲学家说向死而在,可能只有结束生活的时候,才能看见生活乐章的总谱,才知道唱的准不准,或者明白了准不准本身并不重要。”
我有时候发现不能问北子有关人生的问题,因为他一说起来就没完。用他自己的话来说,就是一个没有人生的人,却拥有许多人生的道理。北子的业余生活基本就是在小区里散步和在家看书。这些道理有的是他每个周末或者没课的时候,从他家里那些有关数学的和无关数学的,讲到帕斯卡尔和没讲到帕斯卡尔的书里看来的,有的是他睡着了梦见的,有的是醒着的时候梦见的。我问过北子为什么要选择过这种近乎枯燥的生活。他说枯燥的重复让人充满控制感,丰富与变化反而让人惶恐。
就在北子给我过期硬糖之后半个月的一个周末的下午,北子说太阳好叫我去爬山。我说今天不看书了?看来是小卡把你带坏了,看到阳光大好,摇着尾巴就蹦着过去了。奇怪的是,北子没有纠正我管一条老狗叫小卡。
我从山上的厕所出来时,看见北子正望着一棵叶子快要落光的梧桐树。我正要过去问他在看什么,他说:
“我要去旅行了,近期你可能联系不上我。”
“从来不出门的人咋这么突然,跟小卡学的,想做就做?”
“对,做一棵旅行的梧桐。”
旅行的梧桐是北子微信的名字,我曾问他,除了上学读书外从不去外地旅行的人怎么要叫这个名字。北子说,梧桐树到处都有,随时陪伴旅行在外的人,所以看到梧桐,回家便是旅行,旅行也是回家。北子还说,这个解释是他现编的,其实叫旅行的梧桐就是图个文艺好听,没细想为什么。
“那你啥时候回来?”我问。
“跟单位请了长假,春天吧,你说它春天还会长绿叶子的吧?”北子指着梧桐光秃的树枝。
“应该会吧,梧桐冬天都要落叶的,它又没死。”
“是啊......”北子叹了一口气。
“它又没死。”这是我对北子说的最后一句话。
但是北子死了。
一天下午,阳光像我们爬山那天一样好。北子楼下停着警车和救护车。我见到担架从单元楼里抬出来一个人,白色的单子盖住了全身,头也盖住了。我并不知道那就是北子。后来听小卖部的孙姐说,邻居闻到臭味报了警。警察了开了门,北子躺在床上,身上很多蛆。
我走出孙姐的小卖部,坐到小区里的象棋桌边,就是北子给我过期硬糖的那个桌。我怅然地拿出手机划拉,无意识地点开了旅行的梧桐的头像,才看到从没有朋友圈的北子,多了一条朋友圈。日期是几个月前,大概就是那次爬山前不久。但我之前从没有见到过这条朋友圈,应该是北子发的时候设置私密,后来又公开的。内容是几张医院的检查报告,朋友圈配文说:看来我得去旅行了,再见。
我找学医的同学看那些报告,应该是胃癌晚期。我想我是不是该早劝劝北子好好吃饭,不能总吃泡面;是不是该劝劝他别老看书,多出去走走;是不是该劝劝他成个家,不要为自由付出太大的代价......但那样,北子还是北子吗?还是那个没有人生但能讲很多人生道理的北子吗?是那个会挠小卡脑袋,吃过期糖果还吧唧嘴的北子吗?是那个对着梧桐树发呆叹气的北子吗?如果北子不是那个北子,我还会怀念北子吗?
听孙姐说,北子是自己烧炭死的。我想,北子你在结束生活这件事上,还是没有放弃你对生活的控制。
北子死后的小区,阳光也时常很好,每当那样的一个下午,我会想和北子最后的爬山,和北子最后的叹息。我想象着,也一定在这样的,阳光很好的某个下午,北子他点燃炭火躺下,轻叹一口气作为告别,随着漫开的一氧化碳,北子开始了自己最终的旅行。
明年春天,我会去爬山。去看看北子问我的,那棵秃了的梧桐树,是不是又长出了绿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