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此一生(待续)
死亡是凉爽的黑夜,生命是闷热的白日。——海涅《还乡曲》
坟前什么也没有,我在这里找不到烧掉的纸钱,燃尽的香蜡,没有祭祀的痕迹意味着在我之前没人来过这里,空空荡荡的样子更让我确信埋在这下面的人一定是我的父亲。性欲和酒瘾耗费了他一生的精力,直到死前他仍在吹嘘自己这辈子睡过多少个女人,我是他唯一的意外,可如今只有我这个意外才记起了他,一并记起的还有我那野草般蛮横生长的童年,记忆真是一种随意而又可怕的事物啊,所以我想不如把这些故事写下,再当作纸钱烧给父亲吧,愿他泉下有知,不再怀念人间。
(一)夕阳替身
“你要记住,你妈才是王八蛋,是畜生,是她甩下我们跟那个男的跑了,晓得不......”林友华时常这样告诫我,他拼命想让幼时的我明白那个叫张爱莲的女人不是因为邻居口中丈夫无休止的家暴和出轨,单单只是因一个男人的引诱就抛弃了我们父子。对于这个男人,林友华给出的说法有很多种,有时候他是个在广东做皮鞋生意的商人,有时他是个替人送信的邮差,有时候他又变成了某个县城的领导,总之他竭尽所能地把世间所有身份和头衔全加在了那个男人头上,用他的话来说“不是你老汉不努力,在你妈眼里,我跟他比起来就是个屁。”
林友华夜以继日的教导并没有唤起我对于母亲和那个男人的仇恨,反倒使我对这个拐跑了母亲的男人有些向往和崇拜,甚至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我觉得他无所不能,我开始相信——总有一天那个男人会回来接走我。
为这个念头,我很长一段都会在放学后守在小镇的街道口,在这个偏远贫瘠的地方,那是我唯一能想象到男人可能出现的地方,每次我都在黄昏后才离开,看夕阳是我在那儿的唯一消遣,虽然我那时还不知道什么是夕阳。
“那是太阳要回家了,它最后想再看我们一眼。”老师是这样解释给我们听的。在大白天,我是从来都不敢直视太阳的,听我朋友孔顺说盯着它看太久眼睛会瞎。“瞎了就什么都看不见了,什么都看不见就是死了。”看久了太阳就会死掉,我此后一直都这样认为。
但当我面对夕阳时,自己却着了魔一般被它牢牢吸引住,就连死亡的威胁都被抛之脑后。伴随着天色的改变,房屋,车辆,人群,一切都变得模糊起来,可当光线经过时,那里的事物又会变得无比清晰,像是被谁突然记起一般。我的思维就好像置身于一片海洋,地平线上正对着我的便是缓慢下落的夕阳,冒出水面的头颅无比清醒,我的面颊被照得通红,而水面之下的身躯却又无比沉重,自己既感受不到下落的危机,也不想把整个身体冒出水面,沉溺在这种奇妙氛围包裹里的我对着天空刻意抬起头来,像是要领取奖赏一样,期待着能有几缕阳光从脸上经过,而当那昏黄无力的光芒终于略过我时,我的内心深处就会涌现出一股强烈的快感,仿佛自己正被一双无形的大手爱抚着,从头到脚。在那以后我下定决心,今后什么也不能阻止我和夕阳互相凝视对方,这种感觉直到几年后我向一个女孩求爱时才被重新唤醒,而那个活在父亲言语中的男人就这样被夕阳代替了,我再没想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