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烛
已经忘记了她上一次开怀大笑是什么时候。每每家人相聚,有什么开心的事,或者哪个孙子耍宝,做出滑稽又可笑的动作,我望向她,她总是牵强的扯一扯嘴角,亦或拿手以为不被人发现似的擦擦眼角。
当我意识到,我已经无法让她开怀的时候,不觉悲从心起。
小时候,她最开心的事是别人说我长得像她。记忆模糊的停留在那时,她牵了我的手,高挑的个子,留着长长的发辫,我们一高一矮走在路上,总会有人停下来,摸摸我的头,对她说,这个丫头最像你,看看这眼睛,看看这脸盘子,长大了和你一样好看,啧啧。
她很开心,因为她回家后会原原本本的告诉父亲,她遇见了谁,别人会如何五六的说我长的像她,然后再将我抱起,仔细的看看我。
等我再长大些,她最开心的,是我令她引以为傲的学习成绩。
学校的老师和她相熟,见到她,会告诉她我如何领悟力强,学起来毫不吃力,并且有较强的自尊心,老师稍带训两句就会哭鼻子之类的。回家后,她当笑话把这些讲给父亲和姐姐听。我很懊恼,但看她开心的样子,又觉得也没什么。
小升初的考试,也不知道是什么原因,数学考试我竟然睡过了头,迟到近20分钟匆匆跑进考场,硬着头皮做完全部的数学题交完卷,我回家说没考好,被她训斥了。闷闷不乐几天后,成绩公布,我竟然考到全学区第一。
这件事她津津乐道好多年。直至我结婚前,爱人和她还有父亲商量结婚事项,末了,她提起这件事情,而这已经是十几年以后了。
她越来越老,她的世界也越来越小。
她的腿已经严重变了形。阳光好的午后,我陪着她走一走。和煦的风,吹着她稀疏的银发,她并没有很絮叨,只说自己的腰腿,越来越不好,不知道还能支撑她几年。路过一栋旧的楼房,她指一指二楼一扇紧闭的窗户,说那里原来住着她的一位老友,年前去世了,老太太,可怜啊。
她的眼里,满是同情与悲戚。我拉过她干枯变形的手,那手,竟然像早已期待我的手似的,关节弯曲着,被我牵了。
一个人的时候,我尝试着保持长时间静默,我想以此走进她的世界,去探寻她内心世界的荒芜。
她曾经那样美丽,她被父亲娇宠着,疼着,兀自任性着。
她曾经那样活力十足,在父亲和女儿的陪伴下,走过了那么多山山水水和遥远的城市。
而今,她却像飘摇在风中的蜡烛,烛光微弱,摇曳,明明灭灭。
她长久地待在家里,电视机开着,她却窝在沙发里睡着了。她醒了 , 想从沙发里起身 身,却一次次以失败告终。她颓然地倒在沙发背上,回想她走过的广阔天地,如今却都已经与她无关了。
她的姐姐在80岁那年去世了。她说兄弟姐妹只要有一个离开,便像是死神打开了一个豁口,其他的几个,就会相继而去。
她最要好的朋友,要么重病在家,不能出门,要么已经与世长辞,她常常说,你赵姨怎样,等出口了,才想起,赵姨也已经去世多年了。
她孤独着,即使儿女陪伴在侧,她依然是孤独的,因为他们无法将种子播撒进她的内心世界,如果那种子能长出快乐。
她恐惧着,那时而快得能听得见声音的心跳,像钢琴上高的不能再高的音符,她不知道何时能够降到低音符,或者,就这么高着,突然就再也听不到声音,她的生命之曲便这样终结。
她会梦到她的母亲还有我的父亲,那些至亲的人们在另一个世界里,有时他们是忙碌的,有时他们是开心的。
而我,是她的孩子,她给了我一个世界,因为我是她生命的延续。我用很长的时间,去回忆,去记录我和她之间的点点滴滴,我知道,这些将不会再有人提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