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见《二》
老马又病倒了,确切的说是又一次卧床不起了。他的病得了几十年,每一天都是病人,这一次,只是比以往有些严重。气管炎是从父亲那里遗传来的,胸腔里仿佛塞满了劣质棉絮,总有咳不尽的絮状物,喉咙里总有一种异物堵塞的感觉。几十年过去,肺也受到牵连,再检查时已经是肺气肿。
这些慢性病,仿佛是他的影子,跟了他几十年。咳嗽,胸闷,气短。仿佛世间所有沉重的,辛辣的,拥堵的,都与他有关。
止咳药,点滴,医院,是他人生的全部。
每一次动不了的时候,都是我去给他打针。这一次,似乎更严重了。绛紫色的脸因为水肿而显得更加饱满,嘴唇翕动着,无力的吐着气,胸腔里有嘶嘶拉拉的声音,像是缺了两片叶子的鼓风机无力的转动着。
针扎下去,针头还没扎完,已经感觉到骨头了。他的体重极速下降。如果不是水肿,恐怕已是皮包骨头了。炕沿上放着各种药品,吃的橘子,大豆。炕头的桌子上放着一个小暖水瓶,杯子。炕脚堆着衣服。一间不大的卧室,凌乱,繁杂。像是他强撑了五十多年的生活,荒芜而凌乱。
他病的太久了,让身边的人没有了希望。
这些荒芜的凌乱,不是一天两天就能收拾干净的,他的病也不会在一天两天里好起来。
早年盖的两层小楼,做了简单的装修。因为过于凌乱,看不出美感。也许对于一个守着一个终年难愈的病人的女人来说,生活中唯一重要的事是怎么挣钱,怎么给他看病,把家里收拾的一尘不染,窗明几净,那是需要花费心情和精力的。
曾今,老马为这个家计划了一个美好的未来,在他还能挣钱的那些年。不太宽阔的庭院里,他在东边的空地上又盖了两层楼,想着给儿子娶媳妇,把两边的房子都收拾的大气温馨,给儿子取个媳妇,老两口住一套,小两口住一套,儿孙绕膝,欢乐祥和。这样的场景可能无数次在他的脑海里。
和他新盖的楼房一起站起来的还有他的老毛病,那个纠缠了他几十年的影子日益强大,他被击倒了。走路都需要耗费巨大的气力,他除了留出力气对付这个跟随他几十年的影子以外,再也没有多余的力气为这个家添加一砖一瓦了。
只做了主体的房子窗子和门洞大开,仿佛是替他倾吐着无望。
他的老婆,一个强壮能干的女人。几十年的和命运的对抗没有将她击垮,却使她愈加平静,命运注定是无法改变的了。几十年的风风雨雨,让她早已习惯了闷头苦干。女儿出嫁了,儿子也到了婚龄,如今她唯一的希望是早日给儿子取个媳妇,好让他的父亲心安。
和她聊天,没有太多的抱怨。只是多了些许无奈。
“今年已经住了四次医院了,现在我不敢出去挣钱,儿子也不敢出远门,怕走了他三更半夜发病,我又跑去找谁?一次两次可以求人,时间长了求谁呢?虽说医疗保险能给报销一部分,可还是不够啊,这么大个家,人情礼节,柴米油盐到处都要用钱。”
“你们家长年有病人,村里没给你们给个低保吗?”
“他们说我家有楼房,有车(为了送病人方便,买了辆破旧的二手车),不符合拿低保的条件。”
“那你们队里拿低保的那些人家比你们强多了,他们是具备了哪些条件呢?”
“再谁知道,听说有好多人看不过去,在党员会上反映了,村主任来看了一次,也没啥动静了。”
她平静的近乎绝望的脸在暮色里显得有些飘渺,一个人的内心该有多深的无望,才会坦然面对这些。她的平淡绝对不是因为内心满怀希望,相信终有一天一切都会好起来。她只是觉得如果连这也不算难的话,那么再大的苦难能奈我何?
也许,过不了多久,老马就会撒手人寰。其实,这对于他来说是一种解脱。这么多年的病痛给他的折磨,那些苦只有他自己知晓。可是,他无望的眼睛里残存的那一丝光亮是什么呢?是对生的渴望吗?还是真的有什么难以割舍的东西?
是了,是他还没成家儿子。
过完冬至,他就本命年了,他想,自己必须撑到儿子成家的那一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