爸爸,您在哪里呀,您究竟在哪里?
我从昆明登上一架飞往上海的飞机,是的,我打飞的到故乡去。我到了上海,就搭上了一辆直通故乡的汽车。多少年啊,多少个日日夜夜,我的故乡,我又回到了她的身边。
汽车在盐宁公路上行驶着,再过三个小时,我就能到我的故乡苏北平原里下河了。苏北平原里下河,我的故乡,我与她远隔千山万水,阔别了二十个春秋,她还能张开她的壮阔的胸怀,欢迎我这个浪迹天涯羁旅海角的游子吗?
在汽车上,眼望着车窗外的苏北平原的田畴、村庄和河流以及桥梁的秀丽如画的景致,我的思绪飞向了遥远的天边。
不错,我这次回来是来参加我那活不见人死不见尸的爸爸的“葬礼”的。老家的兄弟认为我爸爸即使还活着,也应该八十七岁了,但是至今都没找到失踪多年的他,就当他“寿终正寝”了,准备给他立个衣冠冢,通知我务必回来参加他的“葬礼”,不要以任何借口推辞,更不要以年龄小没有兄弟中的话语权为理由而不回家。
汽车在一马平川的公路上行驶着,我看着故乡的熟稔的景象,思绪翻腾,浮想联翩。我的眼前仿佛又浮现出爸爸的形象,爸爸,您在哪里?
1942年,抗日战争到了最艰苦卓绝的阶段,我爸爸才只有13岁时,他就放下了给一家地主老财放牛的牛鞭,跟着一支过境的新四军部队走了,他穿上了一件能当袍子的银灰色新四军军装,手拿一枝比他的个子短不了多少的步枪,从此踏上了抗击日本帝国主义的道路。
我看见,我看见,我爸爸手举步枪向日本鬼子开枪射击,他和他的成千上万的战友们汇成了滚滚的洪流,在猎猎飞扬着的战旗的前导下,他们冒着敌人的炮火,向日本鬼子碾压过去。
小日本鬼子,滚回到你们东洋老家去,中华民族的大好河山岂容你们这帮倭寇任意蹂躏践踏!
我看见,我看见了,日本鬼子的小钢炮飞出的炸弹炸翻了爸爸身边的好多战友,爸爸身上的军服上染满了鲜血,银灰色的军装都成了红色的军装了。
爸爸的眼睛也红了,他端起一挺机枪,向日本鬼子边扫射边怒吼着,天杀的,纳命来!爸爸的怒吼声恰如平地一声春雷轰然炸响。爸爸气贯长虹,日本鬼子闻风丧胆,无不抱头鼠蹿。两军对垒,狭路相逢,勇者胜!
抗日战争胜利后,爸爸所在的新四军部队又被改编为中国人民解放军,从那时开始,他们又在中国共产党的领导下,从一个胜利走向另一个胜利。
想到这里,我仔细地看了一下,爸爸的高大形象又倏然不见了,我不禁想起了那一年我奶奶去世时的家中的情景。
那一年,寿高已达94岁的奶奶去世了。一个年龄这么大的老人去世了,在当年的村子里可以说是一个喜丧,其家人是不应该有什么悲伤情怀的。于是,村人们给我家送冥钱(其实就是黄草纸上打了几行月牙印)的简直是川流不息,络绎不绝。
村人送冥钱的越多,我们家处置丧事的排场就越大,到最后还要请客吃饭的。那请客吃饭所烹饪的菜肴的级别是很高的,有些正规的饭店里都不容易办到,其中不乏山珍海味和美酒佳肴。
既然要办喜丧,就会所费不菲。那时,我二叔姜沂凤就只有一个儿子,他的负担不是很大的。他坐在我家堂屋里的八仙桌边,手里拿着一叠百元大钞,他轻蔑地看着我爸爸说,我有2000元钱,你有吗?
我爸爸有我们兄弟四人作为儿子,我们还很小时,他肩负的神圣使命还是很沉重的。因此,面对我二叔的公然挑衅,他只能坐在桌前把头低到桌边角上。
看着爸爸因为贫困受到如此凌辱,我禁不住想地面上有个裂缝的话我也能钻进去。
正当我无计可施时,我媳妇站了起来,说道,二叔,泡灰还能发焐,咸鱼还有翻身的日子,我老爸虽然没有2000元钱,但您甭忘了,我老爸他还有四个儿子,他的2000元钱,我们兄弟四人摊了。
我爸爸当时激动得热泪盈眶,他尽管抑制着不让哭出来,但他还是热泪横流。看着爸爸头上的斑白的头发,我不由地想起了爸爸曾经驰骋沙场叱咤风云的情景。
抗日战争胜利后,我爸爸又跟他的战友们加入到解放战争的队伍中去了。他们要解放全中国打倒蒋家王朝。
只见他在三大战役中就干了两大战役,后来又参加了渡江战役。在渡江时,敌人的炮火把长江江面炸得溅起的浪柱像玉柱似的,颇为壮观。
但也让一名船夫牺牲了,我爸爸立即走上前,跟船上的船夫的女儿一起紧摇慢摇地摇起船橹来,载着咱英雄的人民子弟兵的船儿一路所向无敌,像一把钢刀似的直向敌人的心脏插去。
到后来抗美援朝保家卫国时,爸爸也跟成千上万的中国人民志愿军将士一起,跨过了鸭绿江。在朝鲜的三千里江山上,爸爸和志愿军将士们组织成的英雄群像俨然像一组群雕似地屹立在朝鲜的土地上,让人们须仰视才能看清他们的脸膛。
尤其在一次保卫无名高地的战斗中,爸爸所带领的连队担任掩护大部队撤离的任务。但战斗打得异常激烈,打到最后,只剩下爸爸一个人。
在敌人爬上阵地时,爸爸用步话机对志愿军指挥部高喊道,向我开炮,向我开炮!可是他不知道步话机坏了,指挥部没有听到。而这时,美帝的一个头目举起手枪向爸爸射出了一粒邪恶的子弹。
就在爸爸绝望地快要闭上眼睛时,我英雄的中国人民志愿军的后续部队像一把尖刀斩断了敌人的后路,他们打上了无名高地,硬是把爸爸从死亡的边缘拉了回来。
志愿军将士们看着浑身是鲜血和战火硝烟的爸爸,他们虽然流血不流泪,但也无不为爸爸的英雄壮举所折服,他们纷纷庄严地向活着的战斗英雄王成——志愿军某部连长姜沂麟敬礼。
想到这里,当我又仿佛快要看见爸爸那英气逼人的国字脸时,汽车却拐向路边一家饭店,我知道要吃饭了。
而除了路边这家饭店,也确凿是过了这个村,就再没这家店了,只此一家,别无分店。没办法,你也不能说司机是这家饭店的老板娘的表弟,况且也的确到了吃饭的节点上了。
旅客们吃好饭后,等待着司机从老板娘手里接过一根香烟打着火吸上后,才一齐往汽车上走进去。汽车又在坦荡如砥的公路上和苏北平原里下河的腹地地面上向前疾徐有致地行驶着。
这时我又想起了二十年前的那天,我跟妻子还在苏北平原里下河老家时,妻子十月怀胎一朝分娩时,妻子却出现了难产的症状。
她的宫孔早就开了,羊水也早已就破了,但孩子就是迟迟不能呱呱临盆。
或许是这个孩子早就知道了她出生后避免不了跟随父母亲背井离乡颠沛流离的命运,因此她拒绝降临人间。
她想以此来向父母亲抗议,为什么她一出生后不久就要跟父母亲回到那彩云之南去,尽管那里四季如春,姹紫嫣红,鸟语花香,但毕竟跟老家路隔千山,水隔长江大河,千山万水路漫漫,何时是归期?
但是,为了她的母亲的平安,是不能以她的意志为转移的,我刚想到村子里叫机帆挂桨船,爸爸却早已先我一步喊来了村中的一个驾驶挂桨船的小伙子,小伙子已把挂桨船开到了我家房屋东边的龙潭河河边。
我跟村子里的诊所的女医生刘晓芹和我大嫂一起扶着我妻子到了挂桨船船舱后,小伙子就把发动机发了起来,挂桨船驶离龙潭河河西岸,向戴南镇航行着。
这时,时值数九隆冬,朔风怒吼,彤云密布的天上,却早已搓棉撕絮般地卷下一天大雪来。顷刻间,白了原野,白了树木,白了河岸,白了桥梁,天地间一片粉妆玉琢,银装素裹。
我来不及感叹“江山如此多娇,引无数英雄竞折腰”,因为我此刻在船舱中看见爸爸在船头屹立着,已经站成了一个雪人。
看着雪人似的爸爸,我不禁想起他在朝鲜冰天雪地的三千里江山时,他嚼着炒米吞咽着白雪解渴的情景,那个时候,他为了打败美帝国主义及其走狗李承晚匪徒,什么艰难困苦都没有能够难倒他,没有难倒他和他的成千上万的英勇无比的中国人民志愿军战友。
我忙跑出船舱,我忙跑向船头,我在爸爸的面前一下子就跪下了,我祈求他赶紧回船舱。
而他却说,他不能回船舱,他的儿媳妇在船舱里躺着呢。再说了,他不能离开船头,他要指挥挂桨船避浅滩走准航线,万一船搁浅了,耽误了儿媳妇生产孩子,那可不是闹着玩的。
是啊,这个天怎么这个时候下起搅天大雪来了呢?真是屋漏偏逢连阴雨,船破偏遇顶头浪啊,但不管怎样,我是无论如何不能让如此严寒的天气冻坏爸爸的。我把爸爸扶进船舱中,船儿仍一往直前地往戴南镇疾驶而去,把那龙潭河上的冰块碾压得喀啦啦地响。
后来,那天中午准时到了戴南镇,我又喊了一辆小电动三轮车,我们才拥着、护着妻子到了戴南镇医院妇产科,妻子顺利产下了女儿芳芳。
不过,半年后,我爸爸出去寻访他的战友时却直到今天也没能回来。爸爸,您在哪里呀,您究竟在哪里?!
爸爸,您在哪里呀,您究竟在哪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