弥留—守候在病危父亲身边的日记(10)(结束篇)
2008年1月4日
一切都结束了:吊唁、追悼会和一串串的电话安慰。这个家终于恢复了平静。四口之家变成了三口之家,陪伴我们的是父亲大大的遗像和每天都在燃着的香。
追悼会的第二天一大早,我就提起菜篮子去不远处的“二号信箱”小广场买菜。妈妈仍然处于梦游一样的混沌中;哥哥自追悼会之后经常愣愣地躺在床上,整整一天,一句话也不说。这个家,虽然残缺了,但一定要有一个人若无其事,让生活回到它本来的样子。
这是个很小的学校,我每天走在楼下,都会碰到同样的一群人,大家翻过来倒过去地遇见,打着同样的招呼,互相问着去哪里啊吃了没有?我走一路,碰到学校的叔叔阿姨,我微笑着和他们打着招呼,他们很惊讶我似乎象没事人一样,更惊讶的是,我还会做饭。
回到家里,我努力拖着地板,和妈妈大声说着话,下面条、蒸米饭、熬稀饭,每顿做三个菜。我在三间房子里跑来跑去,忙碌不堪,我喊着妈妈和哥哥来吃饭,吃完饭再把一切刷洗得干干净净。
我记得上大学时,外院那个老得像龙虾的法国外教JEAN对我们说过这样的话"Ça va ou ça ne va pas,la vie continue.(好也罢,坏也罢,生活总要继续。)"我永远记得这句话,我把这句话教给我的很多学生,我对他们说:“你们要记得,不管发生了什么,不论你失去什么或者你遭遇了多么大的不幸,你的生活还要继续,而且你们还要努力过得更好。”
妈妈大部分时间都眼神空洞地坐着,她总是不哭,让我害怕。她同我聊的最多的话题还是爸爸,我们母女俩一遍遍地回忆着爸爸在医院最后一些日子的每一天,他那天的状况,他说过的每一句胡话。
那天,我坐在明亮的台灯光下,在妈妈的要求下,我给她念我在医院写的日记,念到12月8号我和爸爸的生离死别时,我念哭了,妈妈听哭了。我们俩坐在越来越浓的暮色里,相向而哭。
妈妈终于决定整理爸爸的衣服,她要把它们收到一个大纸箱里,全部扔掉。当爸爸所有的衣服都被摊开摆在床上时,那么多件熟悉的衣服一下塞满我的眼睛,很多件衬衫都是我在深圳时买给爸爸的。看到这么多熟悉的衣服,我立刻想起爸爸穿着它们时的样子和他那时的表情。妈妈一件件地摸着这些衣服,说:“这都是我一件件给他熨的啊,这件才熨了没多少天,没想到再也穿不上了。”
看到那件灰褐色的中山装外套,我哭了:2007年3月,我过完年去西安,从那里坐飞机回深圳,爸爸就是穿着这件外套送我去川口汽车站。
妈妈说:“他那时一定就有感觉他的日子不长了,他想着再也见不到你了。他站在汽车站那个出口一直不肯离开,他想看着你的车开走。没想到你的车从另外一个出口开走了。可我们不知道,一直在那里等,足足等了一个小时,才发现你早就走了。”说完,妈妈终于大哭出来,这么多天了,她终于不再绷着,她坐在爸爸一生的衣服当中,像个孩子一样哭了起来。
1月3日是“一七”,在哥哥一个同学的陪同下,我们一家人去殡仪馆祭奠爸爸。存放骨灰的灵堂由一个漂亮的年轻女人看守,那里冷森森的,几排玻璃架子里摆满骨灰。但尾号是4的格子里就几乎没有骨灰。这个面色红润的女人天天负责打开灵堂的门再关上,她做这样的工作不害怕吗?
哥哥和他的同学爬到架子上,小心地取下爸爸的楠木骨灰盒。盒子的外侧中央,嵌着爸爸的小照片。我们来到一片供祭奠的空地上,把骨灰盒和供品放在台上,在一个黑乎乎的桶里烧着纸。
旁边一家人正在为一个死去的老太太烧着花圈,遗像中的老太太面容慈祥极了,一大片穿着雪白衣服的晚辈哭得死去活来,花圈熊熊燃烧。他们请来了唢呐队,吹唢呐的人嘴巴鼓着大包,卖力地吹着尖利的曲子。一只可怜的公鸡被他们拎到花圈前面,我知道他们要用公鸡来祭奠。但是按照佛教的观点,在亲人死去的七七四十九天,是绝对不能杀生的,这只能加重死去人的罪孽,让他(她)无法顺利转世。
除了唢呐队,除了那只奋力挣扎的公鸡,所有的场景都同12月30日爸爸的葬礼一模一样。
每天都有人在死去,每天,殡仪馆都在上演着一模一样的节目。当我再看看他们一家人的悲伤和眼泪,我忽然发现自己的疼痛算不了什么了。
烧完了纸,我跪在冰冷的地上,给爸爸磕了三个头。我希望再看一眼爸爸,请哥哥打开骨灰盒。这是我第一次看到骨灰,我一直以为骨灰就是细细的粉沫,没想到里面是灰白的块状,我还看到一条管状的骨头残块。这就是爸爸留给我们的他最后可以触摸的物质。
哥哥说:“人死了,所有的灰不过两三斤”。原来,所有人的一生不过就是这样,哪怕再轰轰烈烈,哪怕拥有再多,最后剩下的,不过就是两三斤。
过完“一七”,哥哥就回广州了,那里还有成堆的工作和妻儿等着他。时间相对自由的我,陪着妈妈进行家中最后的整理,直到她认为完全休息恢复过来了,我就带她回深圳,彻底远离这里的悲伤和肃杀。
小城的日子安静缓慢,让人有些昏昏欲睡,我每天买菜。做饭,每到晚上八九点就和妈妈一起睡觉了。
这些天,妈妈最常说的一句话就是:“现在我们相依为命了。”爸爸去世后,妈妈就搬过来和我睡一张床。妈妈在任何时刻都可能醒来,因恐惧或者思念醒来,她只要和我说话我就陪着她,一直说,直到她再次入睡为止。我们母女这么多年都没有说过这么多的话。
每天,我坐在爸爸从前常坐的褐色沙发上,翻着他每天都看的《华商报》,偶尔看看窗外的枯树和树叉上一团昏暗的鸟窝,这就是爸爸每天眼中的风景。
家里一团安静,只有挂钟滴答滴答的声音,这个房间里曾经有父亲走来走去的身影,现在,只有滴滴答答的挂钟声。我静静体会着在没有我的一天天里,爸爸就生活在这样的安静和重复里:天天着着单调的窗外,看看报纸,喝喝茶,和妈妈一问一答,每个星期天晚上十点钟,满怀期待地守在座机旁等着我的电话。如果我早知道父亲的生活如此枯寂,我为什么不多打一些电话?多写一些信给他?
这些天,妈妈总想往医院跑,在她的潜意识里,爸爸还躺在那里,等着她去照顾。1月4日,我只好陪着她回到了医院。
站在13号病房前,我的心抽紧了,透过门上方的透明玻璃条,我看到那张熟悉的床上空空的,但是床头标签上还是父亲的名字,窗台上放的两盆插花还是探病的人送给父亲的,现在,它们正在枯萎。
病房里新来了一个脸色蜡黄的男人,住在爸爸曾经躺过的病床隔壁,他奇怪地看着我和妈妈走进去,我们在38号病床边站了一会,我反复摩挲着床,想象着爸爸还躺着时的样子。过了好久,我叹了口气,对妈妈说:“妈,走吧。”
我们出门时,碰到医院里负责打扫卫生的阿姨,高高胖胖大嗓门的她很奇怪我们怎么又回来了。妈妈含糊地说:“我们回来办一些手续。”
妈妈很关心那个16号病床的小伙了怎么样了,阿姨一脸不在乎地说:“也走了,你们家的走了没几天那小伙子就死了,是清晨六点钟不在的,他妈哭得昏过去了,我都没敢去看。这些天,这个病区又死了好几个。”
我和妈妈惘然地走回去,我为那个只见到过背影的36岁小伙子难过,他那么年经,就抛下了白发苍苍的父母亲。他和爸爸住在同样的医院那么近的两间房子里,他们因为同样的病离开人世,他们在相隔几天的时间走进那个炉子被烧化。不知道,他们在天堂会不会见面?
路过那家古旧书画店,那个红光满面的老人还坐在阳光里听着河南戏,他一脸的陶醉和满足。我惊讶地发现他的店门口多了五只软软蠕动的小狗,它们微张着惺忪的眼睛,颤啊颤地挤成一团。那场面温柔又温暖。
我问那个老人这些小狗是什么时候生的,他张着没牙的嘴,笑着说:“生了快一个月了。”那只脏脏得看不清眉眼的小哈巴狗突然冲过来,看着我指着那群小狗,她一脸焦急恐惧的表情,我明白了,她是小狗们的母亲,她以为我会伤害她的孩子。
我不停地举着相机,为软颤颤的小狗们和狗妈妈照一张全家福,这些初来人世不久的小生命让我如此喜悦,那一刻,我忽然觉得内心变得很松很轻,那么多天来,第一次,我在阳光下大笑了。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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