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生孤兰半世安』(民国)
孤兰生幽园,众草共芜没
虽照阳春晖,复非高秋月
——李白《孤兰》
上篇:浮生相知何幸事
民国七年六月。
正值梅雨时节,苏州城里,街头巷尾,凡有人烟处,油纸伞俯拾皆是,在朦胧的水雾里,摇曳生姿。
暮色四合。唐家伞铺里,少女逆光而坐,纤细的手指挽住刷子,小心翼翼地为伞面上油,斜阳浅照,上好油的地方被渲出点点光晕。
“依兰!依兰!”少年兴冲冲地跑来,不留神撞翻了几把刚绘上图案正在晾晒的油纸伞,惹得少女一阵白眼。
“诶我说许平安,眼神儿不好么?”唐依兰微蹙着眉,颇为不满。
“行,下次我注意哈,一定善待您这些金贵的宝贝们。”许平安不以为然地半倚着书柜,笑得十分狗腿。
“所以你大驾光临,有何贵干?”依兰警惕地看了看他,“不会是还惦记上次输给我的那盒糯米凉糕吧。”
“怎么可能,愿赌服输,小爷我可不是输不起的人,”许平安把玩着一枚精致的油纸伞模型,嘴角不禁扬起笑意,“前些天,我跟你娘讲的事情有眉目啦,很快,你就要离开毓仁女学,到我们弘德学堂来念书了。”
依兰起身夺走了许平安手里的模型,轻轻将其安放一旁,才无奈抬眼,道:“你这么处心积虑让我换个学堂,是有什么阴谋?”
“怎么能说是阴谋呢,我这可都是为你好啊。区区一个女学,一群小丫头片子,有什么劲?有什么好玩的?是吧?到了我们弘德学堂,我带你吃香的喝辣的,要是想捉弄那些小孩子玩,没关系,出事儿了我罩着你,还有……”
“大好年华的少年郎,怎么唠唠叨叨没完没了的和街头卖菜剥豆的阿婆似的。”
“不是,我……”
“行了,别废话了,我娘辛辛苦苦烧的一大桌菜,你再磨蹭,可就凉了。”依兰麻利地拽过许平安的衣袖,一把推进里屋。
唐洛眉刚把碗筷摆好,便见依兰推着许平安进来,笑眯眯地迎上热情地喊了声“眉姨”的许平安,安顿他坐下,又给他夹了好几块红烧肉。被完全无视的自家姑娘默默在一旁坐下,毫不客气地将筷子伸进许平安碗里,恶狠狠地抢走了几块肉,受害人不敢吱声,委屈地看向唐洛眉,只见她一张笑面瞬间绽开,几丝皱纹难掩美貌,暗自窃喜着不愧是她唐洛眉的女儿;但面上微咳两声,又给许平安夹了两块肉,以示安慰。
饭毕,趁着某人还赖在桌前不肯走,依兰独自搬了张小板凳,坐在铺前乘凉,享受这份难得的清净。
初夏的熏风拂过少女的裙角与发梢,不着痕迹地留下浅淡的茉莉花香和雨水的气息,百转千回间,绕进了依兰心里。
就这样静坐了约莫半个时辰,许平安一手端着绿豆汤,一手提着个小板凳,晃晃悠悠跟出来了。
依兰接过绿豆汤,拿起勺子轻轻搅拌,一些白白的小圆子若隐若现。
“这是眉姨特地给你加的圆子,说是怕你只吃绿豆会腻着。”
“你看,到底是自家闺女吧,这可不是给我夹几块肉能比的上的用心。”
依兰不自觉地在嘴角勾出一个浅浅的笑容。
她从小就一门心思埋头油纸伞堆里,一向性子偏冷,不喜与人亲昵,但一直以来周身总有温暖环绕,娘亲的疼爱,邻里的关照,即使是许平安的唠叨,也让乱世里的日子充满了温馨的烟火气息——然而她始终明确,仍是乱世,残酷得使她不能放下任何戒备。
所以,第二天早晨上学,当两记枪声响彻天地之时,她从容不迫地拉着许平安钻进了邻近的小店铺里,却难以阻止惊慌失措的同学们四处奔逃的溃乱,也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一个平日要好的同学倒在血泊之中。
没来由的灾难,没必要的流血。
却是她的时代躲不过的劫数。
只是,当看到许平安震惊到无以复加,暴怒如小兽的样子时,她无声地叹了口气。
“为什么?!他们为什么这样?!”
“没有什么原因,乱世罢了。”
从小生长在江南水乡小巷子里的少年,自然不曾感受过这世态炎凉。而她,在很小的时候,还未来到这个地方,便接二连三地遭此横祸,本已麻木了,只是不料最后一次,让她家破人亡,正巧路过的革命女同志收养了她。
这位女同志便是唐洛眉。那时依兰六岁,早已是记事的年纪,为了抚慰她的伤痛,唐洛眉带着她离开那里,来到了自己母家,年幼的孩子第一次见到了那么多巧夺天工的油纸伞,自此钟情,一发不可收拾。
依兰揉了揉太阳穴,那两记枪声着实将她过去的伤疤尽数揭开,回忆汹涌而来,脑仁被震得生疼。
在这次事件过后,许平安还是往日嬉皮笑脸的模样,可是那笑容里多了许多克制和隐忍,以及一些依兰说不清的东西。
这是她最不希望发生的,纵然平日里嫌他烦人,可一点也不愿意让他真的失去那种恣意昂然的少年姿态,因为,她自己,就是百般沧桑,她也知道,这样并不快乐。
况且,他是她这小半生里唯一的挚友。
都说“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半大的孩子也会心有余悸。
那天学堂突然放半日假,要是平时,大家肯定欢喜得仿佛捡了个大便宜,三三两两的女学生有说有笑,蓝袄黑裙,随风飘动,张扬着青春的靓丽;奈何今日,女孩子们都健步如飞,直奔家中,男学生也丝毫不敢落下脚步,难得几个胆大的敢慢慢悠悠。
依兰回到伞铺,取了一把素伞来,打算绘上图案。正在翻找前些天画好的手稿,冷不丁一抬头,一袭青衫茕茕然立在跟前。
“姑娘,我想买一把伞。”
少年含笑的双眸亮如星辰,手中握着一把折扇,清俊雅致。
“好,这边请,”依兰放下手中的活,站起身来,将少年引到柜旁,“这些都是今年的新样式,想必公子会喜欢。”
“这些…都好看得紧,只是能否劳烦姑娘帮我寻一把伞,好像……是唤作‘楚辞’?”
依兰扶住木柜的指尖微颤了两下,迟疑了一阵,如水的眸子凉了几分。
她冷声道:“抱歉,没有这把伞。”语罢转身便要离开。
“姑娘,”少年急忙拉住依兰的衣袖,又蓦得松了手,低低地说道,“请别误会,我是代替我爹娘来取这把伞的。”
面前清冷的少女倏然间暖了眉眼,惊喜出声:“你,你便是……”
“嗯,在下陆过,家父陆然。”
许平安哼着小曲儿,前脚还没踏进伞铺,便听闻铺子里传来对话的声音。
“陆伯伯和安姨,可还安好?”
“我爹娘现在都很好,请放心吧。”陆过微微颔首。
温雅的男声入耳,许平安登时感到有些气不打一处来,大摇大摆地推门进屋,一脸不屑地直直盯着陆过,从头看到脚。
依兰瞥他一眼:“该上哪儿上哪儿去,你不是还约了杜雅茉去买芡实糕么?”
“诶诶,你可别血口喷人,是她邀请我的,我才没答应呢。”
某人一挑双眉,笑得猖狂:“啧啧,谁叫小爷我天生一副好皮相,迷得小丫头们神魂颠倒也实在正常,难得啊我这般守身如玉,坐怀不乱……”
陆过噗嗤一声忍俊不禁。
依兰无奈扶额:“他向来口无遮拦惯了,还请见谅。”
许平安大大咧咧地一揽衣襟,一屁股坐上了桌子。
依兰这才注意到,今日他着了一身水烟色的长衫,的确衬得愈发俊朗,与一身青衫言笑晏晏的陆过在一块,竟也毫不逊色。
“楚辞?啧,好风雅的名字,我怎么没听说过有这么一把伞?”许平安漫不经心地接话。
陆过温和开口,道:“一年前,我母亲生辰,父亲为她在这定制了一把油纸伞,但由于身份特殊,他们和依兰约好一年后亲自来取,并说若当天没有来,那便不必等了。”
“身份特殊?什么身份?”许平安兴奋地从桌上一跃而下。
依兰狠狠踩他一脚。
见许平安吃痛大叫,陆过笑说:“不碍事,不碍事。”
三人有一搭没一搭地继续聊着,许平安的话唠和活宝气质很好地调节了那二位不温不火的性子。
不觉过了很久,直至残阳的余晖筛过葱茏的树影,陆过才怀抱着楚辞,告辞离去。
许平安百般无赖地趴在桌上,修长的双臂伸得老长,神色恍惚,一看就是……饿了。
依兰支着脑袋,问:“你今天,怎么忽然穿长衫了,记得你前些日子还说这些都是迂腐的老玩意儿呢。”
“今时不同往日,再说,你不是说我适合穿长衫吗,让你个小民饱饱眼福。”许平安别扭地说。
“噢,这样啊,”依兰低眉一笑,想起了很久以前自己无心的一句话,便斜着眼睛痞气十足地说,“哟,小妞这么穿模样果真不赖,看来爷没瞧错么。”
许平安十分配合,连连后退,惊慌失措的样子像极了害羞的小媳妇儿,羞赧地抿起嘴角:“官人这么说,可真是折煞奴家了。”
依兰仰天大笑,一副世家纨绔的腔调:“怎么,不会感动得要以身相许了吧?”
正巧,唐洛眉推门进来,闻言一脸震惊,但见依兰懒散地倚着长椅,神色狷况,许平安作忸怩状,见了她,显然猝不及防。
心下了然,唐洛眉眨眨眼睛:“哟,这不是唐家公子么,这光天化日朗朗乾坤的,难不成是要强抢民女?”
依兰汗颜。看来自己看的戏本子,跟母上大人比,真是小巫见大巫了。
『浮生孤兰半世安』(民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