倾年之泪
有些泪,或啕或泣,或洒或饮,终究会滴进我们的生命里,直到把我们稚嫩的心滴穿又磨茧,直到在岁月的酒坛里烈成一盏宿醉。我们的青春就在这一场宿醉里酩酊。
第一次哭得大雨磅礴,是在那记忆里早已荒烟漫草的小学中叶,为一只狗。记不起她叫什么,或许那个时候根本就没那么矫情,拖长音节唤一声“呜”,无论在哪,她准会小跑到跟前,故而也忘记给她个名;也在岁月的流风里模糊了她的容颜,只是那双眼睛,星子般镶在回忆的夜。那时上学要下一道坡,过一条河,再翻一座山;放学则下一座山,过一条河,爬一道坡。上学要西游取经般朝圣,放学则会笑傲江湖般轻狂。我们在山水间摸爬,直到有一天唇上懵懂了青须,于是背着书袋走向更远的他乡,从此人在江湖,越走越远。上学和狗有什么关系呢?
每个散学归来的傍晚,这狗蹲在青瓦屋檐下,只要一听到我们在对面山林间纵马剑吟声,就会立刻奔到一里之外的河岸上的路口,等着我。所以每次爬上那个路口,最先看到的就是一只狗的鼻子,然后是那么纯那么真的喜悦从鼻子上那双眼里浩荡成天地间的清风,瞬间涤荡我心野,接着,舌头、爪子和尾巴都招呼到我身上了。很不幸的是,这个世界上我受到的最热烈的欢迎,原是来自一只狗。而后,一人一狗走向夕阳下沐着神光的家,两条影子被拉长写进童年的章节,然后线装尘封于岁月。在小时候的小小情节里,这足以让我赚够同伴欣羡的眼光。在她有限的两年多生命里,从等我的第一天开始,无论风霜雨雪,还是骄阳似火,她都会守在我散学归途的每个黄昏,从未辜负。在这个每天都在海枯石烂,时刻都在沧海桑田的世,辜负,就像空气,呼吸可为。很多时候,狗比人高尚。
我依然记得那是一个被仲春落雨打湿的傍晚,路口没有了那个蹲着等待的身影,我急急回家,家里是她疯癫狂奔的身影,可她并没有跑出家门,一边奔着一边呜咽,嘴边白沫湿了皮毛。惊惶中得知她吃了别人投毒药狗的食物。未几,她倒地抽搐,我大叫抚着她的头,她就那么哀伤地看着我,呼吸急促,哀伤里裹着不解和害怕,慢慢地,连表征她还活着的抽搐也凝固了。她没有泪,而我早已哭成了窗外天地间的磅礴。我用小小的手一遍遍抚摸着她的毛发,直到流完了我剩下的童年的所有眼泪。我抱着她和锄头,走进那场春天的伤心欲绝里,亲手把她埋进岁月里,也把那双哀伤的眼埋进了我的心里。你短短的生全守在了我的春夏秋冬里,我却只能还你一抔黄土。
春天的雨不该这么大的,但或许春残夏至,或许年幼的心没有遮挡,那个黄昏的那些漫天的滑落,湿透了我年少的纯真,远处的山河,无声隐没。后来,她在起点守候过的那条求学路越走越长,少年羁旅,离家愈远,江湖愈深,看惯了聚散,但那场我用所有童真哭出的一川烟雨,却从未老去。我知道,她所有等待的身后都是那个沐着神光的家的守候,一生一世,我们都走不出。
再一次青春的嚎啕,酸透在一段故事的结局。有人说,世间所有的相遇都是久别重逢。可叹的是,既是重逢,又如何不会再别?人生就是在这样的重逢和离别间缘来缘灭,耗尽葱茏。
曾经有过的不期而遇,曾经用所有热烈与憧憬写过的诗章,曾经深夜里发过的讯息,曾经一起看过的电影喝过的奶茶,曾经牵手走过的阡陌和春秋,曾经浪漫的誓言,曾经说过的永远,在年少轻狂里倾覆,在世事无常里泛黄。每个少年一辈子或许都会遇到这样一位女生,让你付出了太多青涩的热情,犹如清灵的山泉沿着陡涧一路激越而下,粉身碎骨也不惜,最后却在生活与世事的平原上缴械投降,最初的追寻早已湮没在水云深处,而你也失去了那些年月的浪漫热情,变得入海口一般舒缓沉静。很多时候,我们都觉得自己可以海枯石烂,可生活随便一个耳光,我们便献出了城池。
这样的女生,注定只能存在遗憾里。也或许,彼此相守走过青春最美的只言片语,已然足够。
对我来说,连分别也是这样的凌乱,就像那个慌忙闯入的夏,最大的忧伤不是分开,而是连一句好好的道别都没有机会再说。再见,轻声说在心里,一挥手,却是再也不见。最熟悉的陌路,繁华事散逐香尘。
好好哭过一场,在那红尘的酒肆,光天化日,众目睽睽。同去的兄弟已经倒下,一个人握着空空的酒瓶,突然所有的痛涌上心头,所有的无奈所有的酸涩从眼里奔溃。那一天的江城,第一次在我眼里变得安静而忧伤。那些流云,那些剪落的阳光,那些车水马龙,都识趣地遗我在一边。
生活没有那么多轰轰烈烈的剧情,我这些默默的小歌词只会默默跌落在最美的华年里,而后慢慢被岁月吹成回忆里微痛的浅吟低唱。翩翩的蒲公英最美,可生活需要你落下生根续笔,就像婚姻。
用眼泪结束的情节,必定是终章。
或许因为残缺,所以我们完整。就像所有人生的秋的熟里,都会沉淀着那曾经夏的涩。
人越长大,心越硬。那是生活磨起了茧。可每个人都有他的柔软处,那是生命的痛点,就像线头,牵住了便可抽丝剥茧,那些深埋的情绪,会一瞬间决堤。
我这一辈子,到目前为止,只为一个男人哭过,这个人是我的父亲。
再过十几天,父亲就七十岁了。我和父亲,两代人之间绵亘着三代人的年龄跨度。父亲的故事太深太长,撩起时间沉重的垂帘,那些他走过的坎坷已苍茫成远山,沉默悠长。我不知道,在那样一个近乎荒唐的年代,父亲该是付出了多少,才让那几个和我有一半血缘的哥姐不致在人生的起跑线上被缚于愚昧;我不知道,父亲该是用了多久的时间才淡褪了丧偶失子的人生巨痛,但那些生命的伤就像石板间沁出的水滴,随时间的流逝,蔓延成苍凉的苔,斑驳了父亲的心壁;我更不知道,父亲该是怎样地艰辛疲惫才托起了我人生的帆船,他用刻满风霜的双手伸向世的芜杂与劳顿,苦苦为我攒着一份茁壮的养料。
父亲是老中医,上班的地方远,几十分钟的车程,每天一去一回,尽管他是晕车的,下班回家,他的脸下埋着疲惫,但见了我们,总是挤出一个干瘪的笑容,眼角的皱纹层层叠叠,像一瓣菊花。还是在高中时一个寒凉的早晨,早读过后的我蓦然在熙攘的人流里看到了父亲那有些佝偻的背影,他步履匆匆,该是急着去赶车吧,拥挤人潮中父亲是那么的平凡,可谁又知道这位老者该是多么憔悴呢?父亲消失在人流里,像一条疲惫不堪却又顽强坚持着的老鱼……我默立着,一句“老爸”酸在了喉间。我的青春都是有罪的,它染着绯红的底色,无情吸取着一位老者的神与血。白驹过隙的一场童梦,曾经风华卓然的父亲已然在岁月的风尘里蹒跚,这该是怎样一种残忍?曾经,我尚不知惜年华,父亲以年华度我。
父亲六十岁生日时,我由于在校读书不能回家,便写了一封侵润着感怀的家书。后来母亲叹息着告诉我,父亲看了信后泪流满面,呜咽不止。我没有听见父亲的哭声,但那一声声都打在我的心里,滴下血来。记忆里,父亲从未哭过,但这次,又是怎样的感慨与触动脆弱了父亲?只不过是一封家书啊。或许对于饱经沧桑的父亲,对于劳顿疲惫的父亲,这已经是所有的慰藉与满足。如今,十年,就这么弹指一挥去,老父亲更老了。今年春节,孩儿不孝,远在这千万里之外,未能尽人伦,听闻双亲倍加思念,父亲更是茶饭无趣。心唯默然。我想起了父亲给我讲过的一场梦,他梦到了死,那是一个好似坠落在深渊过程中的无助与绝望,而后泯灭、空白。父亲说:梦里我想一个人的死竟是这么的容易。而后他望着我,眼里写满担忧,说:当时我心里只有一个念头,我死了,我儿子怎么办?一时间,泪从我眼里决堤……
周梦蝶写过:猛抬头,有三个整整的秋天那么大的一片落叶打在我的肩上,说:“我是你的。我带着我的生生世世来为你遮雨。”我相信,这片叶,是我的父亲。
那年恰似一席梦,梦里花开为谁人,谁人烟雨迷流年,梦外千瓣凋作尘。
梦醒时分,我们会那么无可奈何地发现,在这十几年的青涩狂乱虚妄热烈里,有太多的逝去,来不及道别,甚至来不及后悔。而我们,也就是在这尘泥上留下了前进的脚印。所谓成长,或许就是要把以前的自己一点点踩成烂泥。人生就是在这样的拔节下泛黄。在泛黄之前,这几杯泪的酩酊痛了青春,醉了琦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