屠龙涧|第23章·一曲萧红染浮生
“令瑶儿......其实......我不是故意针对她。”
若离低垂着脑袋,生硬扭转了话题。此时此刻,她能清晰感受到自己方才言语中时明时隐地维护着什么。自然,她亦知晓,自己拙劣的演技也不可能成功逃脱徐振敏锐的双眸。
“我知道。”
他的言语简洁而深沉,其中蕴藏的深沉意味却远非这三个字可讲得尽然。
“你.......知道?”
她不知他都知晓什么!亦或者,他知晓了却从不明说,他似乎一直一直都躲在暗处静观着那背后的什么。
“我知道.......她经常夜半出去,去怡茏院。她是从那出来的。”
徐振沉语轻言,嗓音一如既往地平淡而无波澜。
“我还知道.......那儿有个头牌,叫荨烟。和秦陌寒、肖煜他们相交甚欢。”
“她手臂上有个烧印,和胡戟胸前的一模一样。”
他的眼神已失了以往的锐利与肃穆,取而代之的唯有无尽的憔悴与衰颓。静静地,他凝望着小姑娘明净的双眼,那眸中传达的意蕴却远非几句只言片语可说得清。他知道,无数次、无数次.......她装作看不清。但这一次,他宁愿笃信……她能看得懂。
“当时,我想.......这背后.......定有个.......不为人知的秘密.......”他顿了下,唇角微微上扬,却不像在笑,“我不知瑶儿和她们有多少关系。但我每每问及,她却什么都不说。”
此时此刻,若离静望着那双溢满了浑浊烛光的瞳孔,一时不知心中作何感受.......只是像那烛火,又像那扑朔着翅膀挣扎在火中的飞蛾.......愈燃愈烈、愈燃愈烈.......一时间,当年齐府中的那场噩梦又赫然闪现在眼前,仿佛熊熊的烈火、火中燃烧的嫁衣、和那纷纷冤魂缠绕着的芪娴.......一时间都浑然融于对面眸中的一片混沌中.......
此时此刻,透过他的眸子,她方知晓了这些许阴差阳错的时间里究竟隐藏着什么!也终究明白了自己当初是如何一步步行差踏错!一步步遁入了那执棋人预设中的旋涡!——
当年,小令氏想瞒子睿的事,必不会透露关于怡茏院的任何事,所以每每出府探视都独自夜行。可她万万没想到,徐振怀疑的自始至终都不是那孩子——而是她的身份!
这些许年,徐振定然不止一次逼问过她,可护子心切的令瑶儿也定然不会吐露半个字,这更一步步加深了齐王心中的猜忌。而另一方面,徐振逼得越紧令瑶儿越恨楚樱告了密,便越是仗着徐振的宠信向楚樱发难;而她愈加为难楚樱,自己便愈发地恨她挑衅皇权.......以致终而不知觉步步走上了不共戴天的局面.......最终让苍天来逼问他在自己与令瑶儿之间给一个关乎生死的答案。
或许,当真如他所言——王府大乱,妻离子散,便是那幕后之人想要的结局罢?.......只是不知为何,一众人就这么不知不觉走了下去.......不知为何,冥冥中,自己竟也成了那刺向他胸口的一把剑、那时刻威胁他生命的一枚棋。有时候,她能够隐隐感受到那背后执棋的手,可一回头,却唯有空旷的原野上铺洒着漫天飞舞的黄沙,辽远的天际边传来凄厉的白雁啼鸣。
只是不知这些,他是否.......也知道?
此时此刻,再忆起那曾历的无数次嗜血而愤恨的眸光,她仿佛突然明白了什么.......他说他容忍了自己很多、很多,他说他有底线的,他说不要做得太过火,他说一切的一切都会有一个确切解释的.......
不知觉,忽而一阵胆寒划过心头,一瞬恻隐让她欲言又止,久缠不散。
无数个瞬间,她想要坦坦荡荡地直视他的双眼、光明正大地告诉他荨烟其实就是芪娴!她想要坦诚告诉他其实他离真相就仅差一步之遥!但她亦知道,这样的诚实与直白无异于在他伤口上撒盐。其实,无论怎样,自己的到来和正妃位的争夺本就是当年芪娴“惨死”的导火索,无论是出于谁的因由,亦无论是存心还是阴差阳错,逝者已矣。
而他心中,却始终.......隐隐的.......记恨着......
有些事,他放不下。
有些人,他更无法说放就放下。
从这点来看,自己仿佛.......倒有几分像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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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亲手将她送往陛下寝院,你怎会不知~”
他仍笑着,却非似问言。此时的他只唏嘘自己与她为何忽生了如此之遥的陌生感。
“我曾以为,王爷最信的,便是令姬了。”
想来芪娴献舞时手臂上的刺青定是被他看到了,自然,想方设法将芪娴送出他视线的自己自然也是逃不开的。只是如今,她不知他猜到了多少,亦不知他误会了多少.......但至少此时,她摸不清那些人背后的秘密,便只能微微笑笑移转了话题。
“我信不过她。”那朦胧在泪幕之外的笑意让徐振心知,她默认了一些事。他顿了下,眼角渐渐现出若隐若现的弧度,“所以,我才会不惜牺牲内院和睦,也要将管家之权交到你手中。”
一时间,若离望着他,心中莫名的好复杂、好复杂。
他是个可怜人。可怜到从未信过任何人。可怜到也从未有人信任过他。
“那王爷.......又为何信我?”她紧咬着唇,面前仿佛一汪深不见底的池水。无尽的疲乏与绝望已笼罩了那对沧桑无神的眸子,他不知还能不能看到明天黎明的曙光,但所幸,离开这世界之前,他看到了她,那几点零星的烛火仿佛亦能让人走得安详。
“不知道。只是一种直觉罢。”
他仍笑着,和蔼而安详。
“那幕后之人.......可找着了?”若离躲避着他的双眼,那一如死尸般安详的幽瞳仿佛讨债一般。
“楚樱投河前的那天,她向我供认了一个人,你不是.......一直想知道他是谁么?”
他聚起全身的精力径直望进她的瞳孔,眸光颓靡却不失犀利。他知道那日动用私刑逼问楚樱让她永生永世都不可能再原谅自己!——但他不后悔——他得到了想要的答案——有得有失,他,知足了。
“大哥。”
低垂着头,她轻言。她不曾忘了被他引入菱妍阁当晚喝下“毒酒”后的那最后一丝清醒!不曾忘了那模糊的视线中凄惨安详而冰冷刺骨的月光,亦不曾忘了一线泪幕外他的手指缓缓落在大哥送的婚簪之上。
“很多人,很多事,其实,并非是他们表面的样子。”
不知他蓦然间想起了什么,只是忽而直视着空无一物的垂帘,深切地感叹着过往。
“既不是表面模样,王爷如何便信了楚樱的话?”
微勾嘴角,一抹讽嘲悄然溢上眉梢。她知道这其中必定有鬼,却不知那内鬼是谁。自然,她也当真好奇那内鬼是如何让楚樱心甘情愿为坐实一桩谎言而牺牲性命,他又是如何让生性多疑的徐振再三权衡之下终而信了她。
“不容我不信啊........毕竟楚樱第二天就投了河.......若非自知背主走投无路.......还能是什么?”
听闻此言,若离脑中莫名倏地一片空白。楚樱的话自己不愿相信的!本是不信的!自己宁愿信着这一切的始作俑者都是间接杀害了母亲的父皇的!自己本信着即使将大哥逼上绝路他都不可能将自己用作权力抗争之筹码的!........可如今掌有诸多证据的齐王信了,楚樱因为供认大哥而丧命了,自己却又有何理由固执地逃避真相呢?
“所以......就是从那个时候,你开始疏远大哥.......你在暗中挑拨他们父子关系.......”
“所以,之后......你去投奔了秦陌寒.......”
虽然一直身处军营,她却多多少少从军中听到了些风声。据她所知,正是楚樱投河到自己出逃前的短短几月,徐振与秦陌寒的关系一度情同手足,这与那之前市井中流传的所谓“太子党人”的齐王形象大相径庭。或许,他本就是个辨不清阵营的中立者.......连他自己都辨不清.......当然,太子和秦陌寒的究竟是敌是友,自己也时难说清。
此时此刻,她忽而不知是不是楚樱的投河让徐振认定了大哥想要毁灭王爵的意图,但一瞬直觉让她莫名相信了这猜测是对的。
“他怕我!”对面忽而传来几声冷笑,“多讽刺!他堂堂太子竟然.....怕.....我!”
“呵呵呵呵呵......阴差阳错......我一个小小王爷何德何能,竟挡了当今太子的康庄大道!”
“我找了一辈子啊!找了、、一辈子啊!!”
“最终却发现......他就在我身边!最可笑.......我竟动不得他一丝一发!可悲啊.......!”
“可悲啊……!”
那双忽明忽暗的眸子像是回光返照般在幽曳飘摇的烛火光晕中闪烁,若离心知此时无人能设身处地体会他被自己一世尽心尽力所侍之主诓瞒利用的滋味,却亦知如今既已行差踏错,一切便已是徒劳。
她不知这些许年来他为大哥牺牲过什么,亦不知在大哥一步步走上权利巅峰的旅程中有多少是属于他的功劳,以至于折筋断骨都难割舍.......只是如今这不曾在他身上出现过的不甘而幽怨的眼神正无声无息地告诉着她——
很多很多。
真的……太多、太多。
“这些许年,我知道有双手伸进了王府里.......我拼命地查啊....找啊.....求啊......渐渐地,我发现了荨烟和胡戟的印记,我偶然探知了他结党密谋的痕迹......他也不得不承认,以我齐王的实力,若真想查出些东西定会比你们都快的多,也隐秘得多。”
“直至现在......王上和二皇子一步步将他推上风口浪尖,我一句话就能让他陷入万劫不复之境.......”
“所以他必须除了我......他一定会在我掌握切实证据前杀了我。”
“若离,你想想.......供你父王派去刺杀秦陌寒的将士千千万,迫切想要立功的人永远不嫌多,可是为何他偏偏选了我?……他还让我只身前往.......”
“别的不知……但我只知,原定的人是太子,但就在临去前线的前一晚陛下急召之时,太子消失得无影无踪!下人在太子宫中搜出了我的荐表……他是把我推上去做他的挡箭牌啊……”
“太子就没想让我活着回到契凌啊!老头子倒也甘心做他儿子杀人的屠刀!”
“可笑啊.......呵呵呵呵呵呵......可笑!”
“如今秦陌寒回来了,太子反倒出现了,此事当真不是我齐王多疑啊……”
“当真可笑啊......呵呵呵呵呵呵……任平日再多隙嫌,怎么一到我身上,这素来不合的两匹狼便开始同仇敌忾了.......?”
“呵呵呵呵呵呵.......可笑啊......!可悲啊........!”
望着小姑娘时而惊疑时而恍惚的瞳孔,徐振眼中现出说不尽的惘然与哀伤。自己与她皆是被欺者,想来谁又好过谁呢?几分悔,几分恨,自不是这卧榻前的只言片语可表达得完全。
方才的话,他不知她听懂了多少,亦不知有没有将她吓到......曾经无数次,自己想要保护她远离这些是非错乱和恩怨纷扰,毕竟那双懵懂迷离的眼是那么的惹人怜!可仿佛天命作祟,愈是羸弱的身躯愈是逃不过那连绵的风雨.......一次次,她被那看不见的手牵了回去......一次次,被它牵引着......她用短剑刺伤了袭筝,她只身前往冥海踏遍漫山尸骨,她拼尽全力维护着萍水相逢的楚樱,她明里暗里纵容着楚樱去搅扰令瑶儿和徐瑾萱的安宁......她配合着徐程和殷菱在庭审堂上一番折腾.......而结局却以自己亲手弑子和令瑶儿永不原谅的泪水而告终。
这一路走来,渐渐的,他似乎感知到.......那幕后人想要的另一条生命.......是她!
他不想再和他争夺什么了。
以前是芪娴,自己输了。现在是凤麟圣女,自己以生命作注,却又输了。
至于以后.......自己怕是........再没有以后了。
这些年来,自己寻到了很多,探到了很多,也算到了很多,可唯独没料到那时隐时现地利用她搅扰风云的幕后之手竟来自太子!
想来.......她也不曾怀疑过罢?
想来,像自己一样,她亦不敢相信罢?
如此想来.......她本身便是太子借以掩饰身份最佳的武器罢?
就这么静静望着她,徐振忽不知自己眼中究竟是她还是芪娴,还是那曾经过往的无数事无数人......他知道自己命不久矣,却不知如今的自己是该嘲笑还是该哭泣.......嘲笑,是嘲笑自己;哭泣,是哀叹平生.......想来一世抱负,又怎甘心自己的生命恰壮志未酬止于征途?!想来一生情债,又怎安心将这夭女放归沧海却相抵平生之志却素未还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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静望着他的模样,若离心中百感交集。说实话,他的话,她不尽听得懂。可如今,只是脑中好乱、好乱.......她不知自己该不该相信徐振的话,亦不知如若那幕后人当真是大哥、那日军营后山的话又该如何算?!秦陌寒既是在帮他做事,他又何必急于出卖秦陌寒?!.......从这一点上,这讲不通......当然,自己熟知的那位大哥自也不会这么做!
那么......却又是什么呢?
是徐振在骗自己吗?是他本就知道了什么,却编造了楚樱的供词而让自己和大哥自相残杀吗?
至少,对于徐振的狡猾与狠厉,若离不曾怀疑过。这个人之执着,是自己无法想象的。他要做的事,就是到了生命的尽头——即便有最后一点希望渺茫的火光——他也会紧紧抓牢绝不放手!
这些年来,若离看在眼里.......这个人潜在暗处,他知晓一切,却什么都不说。他仿佛一直知道那个潜藏在府中、被幕后人用作刀刺搅动乾坤的奸细其实就是自己!他一直知道徐程、丝琴、楚樱和殷菱始终都在明里暗里帮着自己!他知道老夫人的惨死必与自己有着剪不断的联系!.......他知道他的妻子、他的儿子、他的侍婢皆因自己的到来渐行渐远甚至毫不自知地投了敌!
思至此,若离忽感脊背发凉,脑中倏地一遍遍回响着徐子睿惨死的那夜悲痛欲绝的徐振在水边粗野拍打着自己肩膀的哀叹.....
他说.......“是程儿救了你啊!”
起初,自己不理解那话,甚至直至方才都不理解!可现在,她仿佛渐渐明白了,当日老夫人遇刺庭审,若非徐程急中生智提前给自己披了件风氅、又借由一物什无中生有地搅了局,再加上恰逢殷菱幽居暗室积攒多年的冤屈无处发泄、异常急切地想在令瑶儿身上找补回来,恐怕当日死于徐振掌心的就不会是徐子睿而是自己了!
至今仍忘不了那布满血丝怖似冥鬼的眼神!——那是猛兽面对猎物才有的眼神!冥冥命运安排下,他未曾相认的亲生儿子换了自己一条命......或许,也正是因此.......自己此生再也无法奢求他的原谅了。
她不知最终抉择他究竟下了多大决心方为自己网开一面,但徐程的确曾说过一些话.......
他说徐振有野心,越是肖煜那样的人他越喜欢.......他说或许那不能叫喜欢,只是惜才,却也不全是。
他说,他这个人,定不惜赔上一切去探知更多的事情,让过去的桩桩件件都有个交代——他说他这点特别像自己!而且他不信命!他相信这些点点滴滴都能够被一步步揭露的真相完美地诠释!
“王爷......有什么要交代的吗?”
此时此刻,脑中胡乱想着过去的种种,若离却再不敢直视他凌厉如鹰隼的垂死幽瞳。
愈思愈沉......她渐觉自己与他在短短一年间结下了永世解不开的恨!愈思愈沉......冥冥中她渐渐感知到这些此生欠下的债都将在来世的某日加以偿还!她恨自己的愚笨,恨自己的无知,恨自己被蒙在鼓里多年而不自知!恨自己日日行走在悬索之上、靠着齐王时断时续的怜悯恩存得以续命,却时时拿皇家威严挡在面前大胆而肆意地挑衅着齐王的底线!
她不敢再想下去,一瞬直觉让她想要逃开这墓室一般沉闷的空气。
“军营.....还有人在等我.......”
未待他回答,她仓皇起身,不知觉朝门边退去。
“若离!”
他叫住她,几乎是拼尽全力,嗓音干涩而沙哑。
“我齐王一生.......纵有再多的不甘,再深的遗憾,终也逃不过命.......可斌儿无辜啊!”
“幼子无知......惨遭利用.......切莫....迁怒于他!”
如今的齐王似乎连呼吸都变得异常艰难,却见他喘着粗气,剧烈颤抖的双臂支撑着因局促呼吸而起伏的身体,两只指骨分明的手掌深深嵌入凌乱的巾被里。
“你帮我......将齐王爵.......交给.......斌儿!”
“若你当真能原谅我,便答应我!”
徐振的眼中泛着红光,仿佛这声嘶力竭的几句话吸尽了他仅剩的几丝元气。
“为何选我?”
若离停步,犹豫再三,终而转过身来。
“此事.......唯有你能做到......”他深切地凝望着她的眼眸,目光如炬,“我.....信......你......!”
他不知为何时至今日,明明知道她有事情瞒着自己,却还是不由得信着她,信着她那份来之不易的执着与坚毅……
他不知为何在徐斌的事上,自己思来想去,最终想到的却只有她.......亦不知为何自己会在将死之时通过荨烟给秦陌寒传信、并笃信这一次秦陌寒会让她看到真相、而且她会选择回来见自己最后一面!
一切都被自己料准了。
却唯有她,近半年未见了,本以为不会再念了......可当这张熟悉的脸赫然出现在面前……
却还是……放不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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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和斌儿......有过节。”
“王爷安心躺着罢......没有什么原不原谅的......等王爷好起来,自己予他们说罢。”
若离低垂着头,一瞬心软让她想要上前扶他安心躺下,可几支纤细的手指在烛影中抬了抬,却又忽而放弃了这愚蠢的想法。
她知道,自从自己来到王府的那天起,间接因自己而丧母的徐斌投来的恨意就未曾有一日减少过。茶中暗投血蜈蚣、深夜引自己落水冰河、庭审之时明里暗里蓄意挑拨、夜半闯入自己寝阁举剑相向.......敢问这桩桩件件哪一个没有他徐斌的功劳?!
不得不承认,自己有几分怕他——自从来到府中的第二日清晨见他第一面那眼神就开始害怕!
那神色中透着一种与生俱来的狠厉与冥灵之气,让人不禁为止胆寒!.......再加上后来殷菱趁着自己邀约徐振的机会怂恿他刺杀、让他弑父杀母的行径不容徐振丝毫包庇地暴露在众目睽睽之下......怕是今日这孩子对自己所剩的也唯有忘不掉的敌意了罢?
因此,她没有立即回答他,只是委婉找着托辞。她不知在自己内心深处,是否对徐斌继齐王位有着些许害怕。或者说,自己可能始终犹豫着,当这个抉择真正落入自己手中之时.......究竟该如何选.......
“那都是上辈人的事,和你们无干。”
“我的身体.......你知道的。”
他隐喻着被她窃取的药方,她却并未过多如是想。
他的目光轻掠过她无处安放的手掌,随着唇角无声的微颤,他徐徐躺回原处,不欲再予她为难。这细微的动作却让他觉察全身的知觉正在逐渐消散。
“那.......徐程呢?”
若离犹豫片刻,重新坐回八角凳上。
“程儿.......”他愣了一刻,似在回忆着什么,一时后却又淡然笑了:“他.......自有其归所。”
望着那双清水眸,他沉默一刻,却不知里面一双沉美的幽瞳在隐隐酝酿着什么。
“离儿~”他顿了下,只可叹如今这个称呼竟连他自己都觉得陌生了,“离儿......当日我问你,你为何如此确定......害死楚樱的......就是令瑶儿......你没有给我答案,如今我再问你,你如何答?”
他的眼神现出安详——那是一种独属于死亡的安详。
室内的空气突然安静,她莫名感知到,那种安静是一种冥界独有的寂静。
隐忍了多少时日,最终,这个问题他还是决定亲口来问自己……或许,这件事的真相对他而言或早已毫无意义,而能让他甘心接受的,却只是自己亲口给出一个确切的答案罢.......
望着他奄奄一息的模样,她不忍再伤他。可忆起他追索真相的不甘与执着,又不忍心再骗他。
这一次——仿佛从成婚以来就这一次!——她想要坦诚面对他!
“因为......我知道,”她顿了下,不由得几滴泪在眼中打转:
“其实.......我想让你.....因为我.....杀了她。”
室内安静得可怕,他眼中却没有半分惊讶,取而代之的却是一种令人安心的满足。
时至今日他方明白,自己奢求的向来都不是她的爱,原来只是她能够全然相信自己、坦然面对自己说几句真心话!
“我想让你后悔,想让你恨我......想让你再不愿见到我......”
她的声音开始打颤,几滴泪顺着苍白的面颊滑下。
她不知这几年让自己坦然面对他说几句实话为什么那么难!他本是凡人,他本非不通人情,这些年原是自己给自己的心上了枷锁,是自己将彼此之间的距离愈拉愈远,是自己酿造了这悔其一世的错过!
“我想......从这暗无天日的牢笼出去~”
一帘泪目幽幽望着他,她惊异于此时的自己竟认真地渴望着高高在上的齐王能听懂自己的话!
“我想......”
“我确定.......今生,我会遇上他~”
她直视着他静如深潭的眸子,眼中决堤的泪水说不清是亏欠还是愧疚,是触恸还是忏悔。
“……会爱上他~”
她笑了。凝着猩红烛影下纵横交织的满面泪痕,她笑得甘甜,毫无杂念。
过了一刻,徐振脸上亦现出安详的笑意,这些年来和她相处,他未曾像今日这般轻松而自在过。
“你可知,我为何明知你心不在此,却不放你归去?”
若离咬了咬唇,默默垂下了头。
“因为我知道.......你一旦走了,便再不会回来了。是,与不是?”
凝望着她狡黠如月的明净双眼,他轻然笑了。
他深深吸入一口气,忽觉这世间的芬芳仿佛还值得些许留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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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时间,她无了声响,只是望着他愈渐萎靡的双眸泪如雨下。她从未想过,和他相处本可以如此简单,本不必太过忌惮,本可以将一切心事悄悄告诉他听听他的判断......
却不知为什么......那因一场措手不及的婚姻惹起的先入为主的恨就这么不明不白地毁了那曾经的几度青春。
“他送你的?”
他的目光扫过她腰间,轻然落在那一弦短刃之上。
然而,此时的他已无了多少力气,连自己在说什么皆非尽然明晰。
“我……可能……看看?”
他努力睁着双眼,可视线间的她却越来越模糊了。
若离怔了下,边应声解下匕首递予那双颤抖的手掌,边暗自想着如何解释这突然冒出的“凶器”。
“他说......此物能辟邪,让我随身带着。”
她垂着头,不敢直视那苍白的面颊。此时那张不能再熟悉的脸送来的只有无尽的愧疚与亏欠。
“巧夺...天工......运斤...成风.......浑然...天成.......不同...凡响啊.......”
他装作未听见她的话,但从他眼角转瞬即逝的讽笑中,她知他已猜到了秦陌寒那“防身之意”背后的答案。
却见他颤抖着手臂将刀举在眼前轻轻抚摸着,眼中不断流露着说不尽的珍惜与惘然。
“香甜啊......它......有你的味道.......”
“有当年的味道.......”
她已几乎听不见了他那细如风语的声音,唯见那紧握着雕弦的指骨渐渐贴近他苍白的面颊。他阖起眼眸,深深吸入一口气又吐出,仿佛在享受着满园的芬芳,又仿佛已然身临那另一个与世隔绝的天堂。
“当年......我曾戏言.......让他.....予我......锻一把.....”
“他以.......冠冕之由........辞了.......”
“原是......”苍白的唇角毫无规律地微微颤动:“原是我.......配.......不.......上......啊........”
“报应啊.......报......应......啊........”
“报...........”
“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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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久,许久......他未再言任何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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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不知过了多久,只觉这寂静的夜好长、好长.......仿佛自己静坐在一方坟墓中,守着千年不化的尸骨,每朝每日听着外面淙淙的流水和山莺错落无秩的啼鸣。向往着,期盼着,却总也走不出去.......
直到有一天,自己终而逃出去了,看到了花红柳绿,体尝到人间百态,却又愈发的想念那坟墓中寂静的日子了......
身边的那具尸骨,对他的恐惧已渐渐化为令人心安的陪伴,那种熟悉了的提心吊胆也早已让自己觉得外面的阳光太过刺眼......
或许,只是一种习惯。
或许,只是觉得亏欠。
或许,只是想要轻轻坐在门边,再安安静静地看一夜那皑皑白雪悄然掩盖他棱角分明的面颜。
静静听着那细如蚊蚋的喃喃,若离不觉恍惚。很久,很久……待她恍然回过神来,却已不知这空气早已静默了多少时候……
蓦然抬眸,却见他仰面躺在榻上,一只手沿着榻缘安静地垂向地面,那另一只紧握着匕首贴在鼻前。他半张着双眼,一动不动,像是睡着了般。
一瞬恐惧驱使下,她伸手向那鼻息探去.......片刻后.......那几只纤纤玉指不由得开始打颤。
随着伸去的手臂倏然抽回,若离心中像是有东西猛地沉了下。一汪水眸静静望着那双苍白而僵硬的不瞑之睛许久、许久,心中说不清的一阵如鲠在喉。
又是许久……这室内的空气静得可怕,五只已将掌心刺破的长甲渐渐向他贴在鼻前的短刃伸去.......
就在她小心翼翼攥紧了那雕纹剑身的刹那——
她感到有东西握紧了她的手!
那东西冰冷僵硬而令人生畏,那力道转瞬即逝而铭心刻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