守着
听着父亲的呼吸均匀了,三弟也起了长长的鼾声,我轻轻推开门,到了院子。
孩子们的屋里也没有了响动。
星子没几颗,寒亮,它们刚刚看见了我的归来。有小风,却没有清早的冷。我稳着手脚走上石砌的台阶,能看到黢黑但横亘的南坡了。
转身,能直接摸到大杨树的叶子。树已伟岸,长枝从几十米外伸来,叶子青青,不响应立冬。树下,是牛棚,住着老牛,还有刚刚满月的小牛。能听到牛倒沫的磕牙声,咕咚的吞咽声,它脖子上的铃铛会响彻许久。门外,厕所边,洋槐树上,拴着小狗,它为这个院落守夜。
静,我的院落。一踏入大门,就觉得千斤的负荷立刻无踪,丝丝寸寸的气味,都是我这三十年的留下。立那里看两眼,就感觉如遇大赦,如万里归来入母怀。八里山啊,申洼村啊,我纵横天下走不出你,我神游万仞到你这儿落脚。在这里,我真切地想把外面的一切都放下,半点不剩。
慢慢摩挲着树上的叶子,脉络和纹理都在心里分明。黑暗里,感觉直达先前,如和故人的握手。故乡的故物就是故人,故人在故乡都是亲人。这院子,四十年前祖母喊叫着我,十五年前母亲端详着我。我回来,母亲总摸着我的脸,会说黑了瘦了,或者说这一段不错。依稀她俩的身影还在前庭,可她们已经在南山多年,多年了。
父亲八十五岁了。
刚才进村,车灯的光亮照着雨后田里的新麦小苗,桐树的大叶还是一片浓郁。早上三四度的低温,没能催落树叶。难道必须等一场酷霜来临,才能叶尽树秃,站在哪里看都是高天一统,难有阻隔吗?昨天立冬,秋又夹着尾巴溜溜地跟着进来,没有一道大门将它阻止。还不是真冷。
父亲咳嗽,我进屋给他掖掖被子。他翻了身,又睡着了。我退着又走到户外。
小狗在外面冷吗?夜深风寒,雨后湿重,我担心它。开了大门,它立刻哼唧着欢迎我。它卧的那一片很湿,三弟认为畜牲就应该是这样的待遇。我走到麦秸垛边上,拽下一大把麦草,过去垫到小狗的身下。
沿着小路,走到屋后。父亲的鼾声隔墙犹闻,我手机的光亮透过后墙的窗户照到他的床上,我能清晰地看到他。我身后的麦田边上的天空,是春二月风筝的领地。它们的花色装点了申洼村所有人的童年,打成一派记忆里的温暖祥和。父亲说这些年,放风筝的娃子们少了,我便趁星期天带一些异乡的孩子来壮大队伍。我故乡的天空下跑着远道而来的少年,父亲便坚信这个村子永远不会消失了。
锁金的门外,一树桃花春浓如明星,二十天后平平如村姑,一年只为几日艳,莫要指摘它轻佻。根成在平顶山,在做考研的冲刺,年轻人的大梦总在远处,在山外。我想了许多次没有开口,我真想来这和他并排着盖几间屋子,住进去推开窗户就能摸住山岩,千年的瀑布就在手边。松鼠会跳进来偷食桌子上的柿子,一扭脸就又跳了出来。迎春花根在崖缝间,枝条却伸到屋里,花也在屋里开。春天的入侵,山里人没有敏感,总离开常归来的人感动得流泪。
锁金房子的后面,翻过一个小岭,走下一条小路,就能到山外,到天涯去。
我不能远离,今夜我有责任。竟夜的值守是我的必须,不离的陪伴是我的情愿。父亲,故乡,乡亲,草木,都在我身边,我脚下。我也是故乡的一部分,我在故乡不用思故乡了。
可我,怎么无穷地想着少时的故事,感慨或感怀越加清晰,似要刺穿无边的黑暗了。
要带我回到先前和当初吗?
静夜的无碍让思想无涯,无限的可能都在生长。若长夜不明,夜气永罩,我就可能乘舟追溯,跨越山海,六岁、十六岁的时光就会在不远处等我,我马上就又是那个少年意气、轻狂不羁的程远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