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笔提升之路（一）

我十六岁的时候，有一段时间，看谁的小说就写得像谁。

　　那段时间我很抵触阅读，任何小说：脆皮鸭、名著、爱情小说……看了我就难受。好像总有一个声音在我阅读的时候对我说：“你看看人家！你看看你！”

　　我抵触的不是阅读，是我自己。我抵触自己的风格，抵触自己的用词，抵触自己娓娓道来的独特写法。好看的定义有一千种，我就属于第一千零一，恰好能分进“不好看”那类的。

　　那时候，我也常阅读、常摘抄，但是文笔不进反退。

　　那时候，我以为自己在通过阅读、摘抄来学习人家的好文笔，其实我是在逃避自己。我没学人家的美丽词语，没学人家的描写顺序，我学人家的风格、人家的遣词造句、人家的文章韵味。

　　当我写小说，而打不起精神的时候，我就看一点金庸或者曹雪芹的小说，记住那种语感。然后，我翻开作业本，用金庸那一本正经的语调，或者曹雪芹的细腻语调写句子。我笔下的句子，一点儿不像我了。就好像一块儿美玉除去了黑斑，变得光莹剔透。

　　看不到我，我就满意了。天下的坏文笔也有一千种，我是最坏那种。只要剔除我、灭杀我，我的故事就纯洁了，就美丽了，就让我满意了。

　　我真的这么做了。那会儿，我最大的梦想，是当“金庸第二”、“曹雪芹第二”、“随便谁第二”，但是没有勇气当“k君第一”。“k君第一”的意思，就是全世界倒数第一。

　　因为我如此差劲，所以我确信自己写不出好句子。当阅读时，我看到一个美丽句子，我就好像饿了三天的人看见肉包子。肉包子的香味剧烈诱惑着我。我夜不能寐，饥肠辘辘，红着眼睛决定不惜一切代价占有这个句子。我那些写在带锁日记本里的小说，真的使用了这个句子。

　　你猜怎么着？

　　写完之后，我回头修改时，又把它都删了。

　　不是因为我良心发现，觉得抄袭不好——说真的，如果杀人能提高写作水平，十六岁的我，一定会去当连环杀人犯——而是那个在别人小说里熠熠生辉的句子，到了我的小说里，就褪去光芒，变成卡在喉咙里的骨头。

　　它和我小说的上下文不和谐。它突兀极了。任何读者读到这儿，都会停顿，疑惑，想：“这句话挺美，可是……”

　　这长达数秒的疑惑，会把我苦心营造的阅读体验破坏殆尽。

　　我想告诉你，所有美丽的句子——不管它出自马尔克斯，还是博尔赫斯，当它被原封不动地用在你的文章里的时候，它就会突兀，就会别扭，就会如骨鲠在文。它是一个负数，会给你的小说扣分。

　　可是十六岁的我，并不明白这个道理。当人生灰黯破败时，我想：只要去过别人的人生，就好了吧？当小说无人问津时，我想：只要去模仿别人，就好了吧？

　　我这样想着，并漫长地岁月里，持续阉割自己。直接抄人家的句子，我十六岁知道，这是死路。那学别人的气口，学别人的短句，学别人的那种……那种……你懂得，就是人家怎么这么幽默，我这么这么死气沉沉？人家怎么沉郁顿挫，我怎么这么轻佻？人家怎么绮丽浮艳，我怎么这么干巴？我就要学那种，那种能让小说发光的东西。

　　那种——让我在小说里，完全看不到讨厌的自己的技巧。

　　我向着这个目标大步奔跑，我摘抄、我阅读、我逼着自己阅读、我学习提升文笔的二十一个秘密。可是我的文笔越来越差。诚然，写多了，我运用文字是娴熟了点，文字的信息量也很大，也好读了，也有气势，但它平庸。

　　平庸得像鱼眼珠子，再也闪不出珍珠的光芒。我渐渐地枯竭了，把握不住文字内在的节奏和生命力。我渐渐地频繁卡文。

　　直到有一天，我重新打开十六岁的日记本。日记本的前半部分，令人昏昏欲睡。它充满了绮丽的词语、玛丽苏的幻想和某些我至今都记得的大作家的句子。日记的最后一页，却像撕裂幽暗天幕的闪电，令我灵魂都战栗了。

　　一个少女在痛骂自己。她尖酸刻薄、比喻刁钻，每一句话能令我在深夜惊醒，捂脸痛苦；那一句句毒蛇般的话，像从无边无际的黑色大海里游出来。它们趴在纸上，组成文字，嘶嘶乱叫，呈现出邪恶的美。这是唯一一段我停止模仿、也不在乎好坏，只顾着释放自己的文字。

　　那就是我曾在梦里想要追逐，却从未追逐到的美丽文字。她一直都在我身上，而我阉割了她。

　　那一天，我忽然决定，停止一切阅读摘抄。我要静下心来感受我自己的风格。但我看到一个句子，长着“k君的脸”时，我要忍住按退格键的冲动，保留它。

　　这是一个很艰苦的过程。因为我的文字，确实不大好看。经过长久的阉割，它已经破破烂烂了。但是我很耐心地等待，时常在心里赞美自己。

　　渐渐的，我的文字，开始重新呈现出当年那种黑色毒蛇般的质感了。那天之后，我恢复了阅读。这一次我可以读任何小说，而写得只像k君。

　　原来所谓“文风”，是天生的。十六岁的我也好，刚刚开始创作的你也好，我们笔下的文字，看起来不美，但那只是因为它还没长大的缘故。

　　它还没抽叶子、没开花、没结出晶莹剔透的宝石。它就是一颗柔嫩的小芽，需要呵护需要爱。柔嫩的小芽，本来就没有繁盛的花朵美丽。但，它是我的小芽。就为这一点，就算它丑破吉尼斯纪录，我爱它。

　　我愿意浇灌它、培育它，它也许会开出和任何人都不一样的美丽的花。

　　这就是我要说的。怎样提升文笔？

　　第一步，也是最最最重要的一步，就是接纳自己的风格。你可以学习别人的词语、别人的描写角度、别人的精妙修辞，但是永远不要学习别人的风格，不要想“写出XX那样的作品”。这样的念头动都不要动。

　　当你在说，“我要写出XX那样的作品”时，你的影子正在哭。影子它在说：“是啊，只有XX才能写出好作品，我是不能的。我写好小说的唯一办法，就是变成XX啊。可是，可是。”

　　它是对自我的终极否定。它对写作的害处，非常非常大。

　　那些能令宋体五号字发出光芒，照耀心灵的，不是什么神奇秘法，而是你。你的灵魂、你的感情、你的好恶、你的脾气，藏在文字背后的整个的你。

　　是你发出光芒，照亮了文字；而不是文字技巧照亮了你。

　　当你在学习提升文笔的道路上走的时候，请永远记得，你所做的一切，都是在收集肥料，让自己的小芽长大而已。你过去、现在、未来都不需要换一株芽，不需要风格。

　　“有没有天赋不重要，相信自己有天赋最重要。不要因为自卑，就去羡慕别人的花。你也有花，你要做的，是等花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