忘忧社

李贺:玉宫桂树未衰朽

2020-11-26  本文已影响0人  无物永驻

再赴长安,贳酒开愁

进入深秋,天空总是鲜少明净。乌云低垂,霜气四弥,凛冽秋风将路边的枯草摇得簌簌不止。

华阴县路边,小酒馆外响起一阵马蹄声,掌柜忙迎出去。

来人是个二十来岁的青年,一双眼始终淡淡地垂着,身上所着的衣衫陈迹纷显。他骑在嶙峋的瘦马上,面容憔悴。书生下了马,在岔路口上伫立半晌,不发一言。

又是个失意人。掌柜心想。

在这条路上这么久了,他见的最多的的就是这样的年轻人。年轻人么,少不得要去那长安一展身手的。但沉浮于此世的众生,谁能一生如意顺遂?功名难求,汲汲于此之人,无有不受困苦之理。

书生伫立了半晌,眉间的愁色才疏散了些许。他解下秋衣轻轻开口:店家,以衣作抵,可否给我一壶酒?

掌柜对上那双浸上雾色的眼,不由劝说道:公子当以保重身体为要,莫让俗物积存胸中,多添郁郁之色。

书生淡淡一笑,算是承了这份关怀,然后揣着一肚的心事再次踏上了长安道——那条无关乎通达,注定与他无缘的大道。而一首名为《开愁歌》的传世之作,也在此刻于他的胸中落成:

秋风吹地百草干,华容碧影生晚寒。

我当二十不得意,一心愁谢如枯兰。

衣如飞鹑马如狗,临歧击剑生铜吼。

旗亭下马解秋衣,请贳宜阳一壶酒。

壶中唤天云不开,白昼万里闲凄迷。

主人劝我养心骨,莫受俗物相填豗。

前人有言: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看尽长安花。可这个时令进了京,上哪看遍长安的花呢?况且纵他李长吉有八斗高才,此生也不得博取那进士之名了。

此去长安,孰知前途?


言语刀剑,前路阻绝

而无论有多少失意之人来到长安,长安还是那个长安。四方佳物汇聚于此,凑的便是个人杰地灵。小贩们响亮的叫卖声此起彼伏,兴荣的气象便不断从街头巷尾跃出,秋风都不能把它杀退半分。

置身此间的李贺霎那便失了神,他骤然想起上次来到长安的时光景。

三年前,十九岁的他携诗作《雁门太守行》拜谒韩愈,短短五十六个字间迸射出绝高的天赋与才思,一时间震惊了文坛。

据传,原本正打算小休憩的韩愈在看了那句“黑云压城城欲摧,甲光向日金鳞开”后,睡意全消,援带邀见那个衣衫简朴的年轻人。

交谈几句后,韩愈越发欣赏他的才华,一心提携他。

在看重家世背景与人际关系的社会规则之下,得顾重臣青睐于李贺而言,无异于一只脚已迈入了康庄大道——尽管有“五十少进士”之说,但以他之才,考中进士算不得难事。

李贺此行便是为了得到这半张“通行证”。而他的确拿得很顺利,不仅与前辈韩愈相谈甚欢,与其门下弟子亦多有往来。

父亲的早逝使家人的生活拮据,果腹艰难。而如今,一切都将改变了。跨过那道名为科考的龙门,他这条青龙必能在朝堂之上大放异彩——他原本就不是鲤鱼,是大唐宗室大郑王李亮之后。

生在看重血脉与出身的王朝之中,李贺既有宗王血缘,又怎敢当一个籍籍无名之人,就此埋没于世间呢?等了多少年,这一天终于到来——念及此处,他不觉露出了笑容。

自幼困于疾病之扰,鲜得安眠的他终于有了好梦。梦中,他骑着高头大马,与同科的进士漫游在长安的街上,向恩师韩愈致礼。

少年人胸怀稀世美玉,伯乐相之,愿助他在登上更宽广的地方一展才华。本该是一段流传后世的文坛佳话,只可惜妒贤者绝不允许有这样的事发生。

李贺声明噪起不久,就有好事者操着浓重的口音,硬将李贺的父亲李晋肃之“晋肃”二字拗为“进士”,称李贺若是科考,即是不避父亲之讳,是大不孝之行为。而不孝之人,怎可为官?

他们极尽全力地去毁谤他。声如石子,激起了千层波浪,于是反对李贺科考的声音变得越来越大。韩愈闻之,仗义执言,挥毫写就一篇《讳辩》,斥责众人之行径荒唐。

——父名晋肃,子不得举进士;若父名“仁”,子不得为人乎!

但这篇词雄势昂的文章并没能压倒那些人的声音,反而使韩愈自己也受到了攻击。

李贺听着众人的非议,脸上的笑容逐渐苦涩起来。他从未想到诗名为他赚来前辈的垂顾的同时,会给他招来了如此多的恶意。

于是他只好穿着破旧的衣衫骑上瘦马,辞别了韩愈。

携凌云壮志而来,带浓霜重雪而去。可心中的烈火已经燃成了常态,岂会为世俗所熄?

真要灭了那火,唯有让那颗心死去。

811年,韩愈邀他再来长安。二十一岁的李贺踏着砭骨的秋气,颠簸数日,终于又站在了长安的街头。那颗愁如枯兰的心,终于感受到一股久违的强烈的热血在胸中激荡,一如当年初至长安的时候。


长安三年,呕心沥血

韩文公自己的入仕之途也很不顺利,如今身居要位,便成了一个格外惜才爱才的长者。

他始终记得那个长眉细爪的年轻人身上罕见的才气,也深体他入仕受阻的心情。他想,此处是长安,是所有英杰才子一展豪情壮志的高台。在高台之上,理当有个叫李贺的人稳稳站立。

811年,李贺于韩愈的力荐之下,经过考核后承父荫得官,任奉礼郎,官阶从九品。

据《新唐书•百官志》记载,奉礼郎仅从事掌管朝会、祭祀之礼,摆放皇帝和宗室子孙的座次,以及祭祀、朝会的器物和引导礼节等琐事。

虽官位微末,到底可称作他晦暗的生命里的出现的一线转机。

闻一多先生在《唐诗杂论》中有过这样一段话:老年中年人忙着挽救人心,改良社会,青年人反不闻不问,只顾多在幽静的角落里作诗,因为对国家的种种责任落不到没功名、没官籍的青年人肩上。

但一有了官职,在理论上便有了“成年人”的身份,就理应担起为官者的责任,更该自觉地对整个社会给予深厚的关怀。

韩愈与柳宗元等人激浊扬清,呼声嘹亮,大力倡导古文运动,以正学风。白居易、元稹、张籍等人,以乐府调子泣诉着各阶层中病态的小悲剧,以警世心。

所以李贺也很快将自己的视线转向了黎民,担起了“成年人”的责任。他把上苍厚赐于他的才华尽付笔端,抬腕疾书。印刻于疏朗清瘦的墨痕里的,一半是对众生疾苦的哀惋,一半是自己不得重用的悲抑。只是抒写后者的笔调,随着他牢落长安的时间越来越长,变得愈来愈重。

——他在长安滞留三年,始终没等来升迁的机会。

胸中的热血与抱负,与冰冷的现实数度交锋,那多病多灾的灵魂便在极端的反差被刻出了累累伤斑。怎甘心一生碌碌?如果圣上的恩泽不能降临到他身上,那就让他将自己的生命熔铸进诗篇,在诗国里封侯拜将。

据李商隐所作《李贺小传》记载,李贺常常骑着瘦驴,背着破旧的锦囊袋子闲游。当心里想到什么诗句的时候,就写下来丢进袋子里。等到晚上回家,把袋子一倒,就是满满一桌的诗了。

母亲看到诗句多的时候,总心疼地说:是儿要当呕出心乃已尔!

我想,当李贺听到母亲的关切时,定会极淡极淡地一笑。

他是天赋秉异的诗人,生来就拥有比普通人更强的感受力。他能感到时运对他的冷落与漠视,于是一种游离出世的孤独感就根植在了心里,令他在用尽心血塑造光怪陆离的世界之外,也能无比珍惜身边每一个人给他的关怀和爱意。李贺没有子嗣,但我们仍然可以从他所写的《七夕》《美人梳头歌》里一窥他对妻子的深情厚谊。

可他的痛苦,岂是源于创作?创作的快感又怎能替代他的雄心?

早在魏晋,便有穷哭音之典故。阮籍常常驾车出游,但没有目标和方向,走到穷途无路的时候就放声恸哭。这是因为他心中有一份极深的悲哀,除了借诗自遣、放浪形骸,无以疏解。而李贺,何尝不是怀着类似的一种心情?

在时光奔走不歇的脚步中,他凝望着灰白的天际,轻声吟诵道:长安有男儿,二十心已朽。

又说道:壮年生羁恨,梦泣生白头。

牢居长安三年,迁调无望,功名无成,他始终没能等到个一展拳脚的机会。而过度燃烧自己的创作方式,不仅熬损了心血,也创害了那具本就不健康的身体。

813年,二十四岁的李贺告假修养,再次离开了长安。


举足南游,残灯终灭

心不死,意何平?

李贺流传下来的诗有二百余首,当中抒发怀才不遇之忧愤的固然不少,但很少真正陷入绝望的境地——在他心底,始终对渺茫的前程存有一份希冀。

于是离开长安后,他毅然去追寻理想的前程,举足南游,希望在吴越之地一展才华。

“请君暂上凌烟阁,若个书生万户侯。”

“男儿屈穷志不穷,枯荣不等嗔天公。”

“少年心事当拏云,谁念幽寒坐呜呃。”

还有那句耳熟能详的:

报君黄金台上意,提携玉龙为君死。

句句皆是铿金绯玉,无一不能体现他的气魄与雄心——生得病体,乃至科考之路受阻之时,不能提刀执戟投身三军,便把自己的力量灌入诗文,让那股不屈的志向流窜在字里行间,流存万代。

但此次南游并不顺利,813年10月,李贺不得不折返长安。次年,他毅然辞去官职,在友人张彻的举荐下奔赴潞州,为郗士美的讨叛军队做幕僚。

816年,郗士美讨叛失败,军队解散。而李贺,自然也无处可去了。

他有诗《酒罢张大彻索赠诗时初赠诗时初效潞幕》,诗中自说:陇西长吉摧颓客,酒阑感觉中区窄。后来又有“病客眠清晓,疏桐坠绿鲜”之言,可见他身体状况很差,并且一直不见好转。

讨叛的失败,对李贺来说无疑又是一次挫败。他在药气的缠绕中咳嗽不止,直到一股暖意浸润了眼眶才猛然抬头来——天边飞过一只雀,大概是伶仃的寒鸦。他一时间视线朦胧,竟看不太清,只是转身,踏上了回乡之途。

参照他的编年诗,大抵在从潞州回昌谷的时间里,他写了一首《秋来》:

桐风惊心壮士苦,衰灯络纬啼寒素。

谁看青简一编书,不遣花虫粉空蠹。

思牵今夜肠应直,雨冷香魂吊书客。

秋坟鬼唱鲍家诗,恨血千年土中碧。

也不知怎样的打击才能使这个始终对未来怀有期待的人念出“谁看青简一编书,不遣花虫粉空蠹。”这样苦涩的诗句。怀才不遇四个字又究竟能传递多大的悲哀?竟能让这个以才华自傲的年轻人疑心起:我的诗文也不会有人看了,多年之后,只能任由蠹虫将书简蛀成粉末。

返乡不久之后,这个始终不得志的天才长逝在病榻之上,结束了被“失意”二字困锁的一生。


千秋诗鬼仅一人

后来的李商隐给他写了小传,他为李贺安排了一个浪漫到了极点的结局:天帝派遣使者绯衣人来接他去天上,为新建的白玉楼作记了。

天宫对李贺而言,的确是比人间更好的去处。

杜牧在《李长吉歌诗叙》中评价他:盖骚之苗裔,理虽不及,辞或过之。

杜牧以高度的艺术修养对李贺的诗歌作出了评价,给我们留下一个无解的猜测:如果李贺在人间长命百岁,他在文学上的成就会不会超越《离骚》呢?

一切未可知。因为李贺的一生实在太短,他经历的生命历程也过太单一——一直受困,从未通达,也没有出现真正的转机。

他是那样热切地想成为一个有话语权的人,想如前辈韩愈、白居易那样以自己的惊世才华肃清世风。可他始终和他们不一样。他经受的困阻一环接一环,他对理想的追寻,是一次次的触而不及,那种发自内心的追寻在经历无数次落空之后,终于沉淀为一种几乎铭刻于骨的绝望。

于是李贺开始审视那份绝望,关怀自己的悲哀,表之以笔墨,终成一段绝唱。

他一直在试图挣脱宿命的枷锁,因而他的诗尽管哀怨,却不纤弱。他没能磨练出屈子、杜甫那样对人民深厚的关怀,却让我们看到了稀世天才写出的着眼于个人悲喜的壮丽绝伦的诗篇。

那些浸足了他心血的诗句,道尽了后世多少失意人的心境与胸懑?

李贺没能修炼到中国传统文化中一直提倡的中庸、圆融的境界,但这个一生短暂却心火不歇的年轻人依然令所有人感动。

今来古往,物是人非,天地间,唯有江山不老。江山之下,更有一代一代之才子既往不衰。我们有太多的英才可以缅怀,江山不朽,英才亦不朽。那个被后世称为“诗鬼”的年轻人会被历史铭记千秋,他的书卷,又岂会被蠹虫蛀成粉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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