祖父故去十八年了
![](https://img.haomeiwen.com/i2992201/1acc243e44f7f11c.jpg)
祖父故去十八年,十八个清明我一次也没回。总是让父亲代劳,替我在祖父墓前多烧些纸钱。
1
祖父是位出色的预言家。
每逢过年,我们兄妹回家团聚,忆起旧时往事,父亲必提祖父调逗我们的那句话:你们都是上海佬。
我们一大家人中,如今有半数以上定居在上海,上海的东西南北,我们各居一方。
冥冥中,我们仿若受到祖父的某种指引,向东,向东,上海,上海。
90年代中期,两妹妹来到这里,是家中第一批来上海的探路者。凭借自己的双手,单打独斗,在隙缝里自学财务,创业,买房,成家,立足于上海。
我当属第二批。占尽家中教育资源,上大学,读研,踏着妹妹披荆斩棘的便道,以人才引进的方式入驻上海。
侄子,金融专业的海归背景,单位在陆家嘴,以我们不曾有的优势,入沪更是水到渠成。
那时的我读初中,妹妹念小学。大家干起农活来很不顺溜。在地里锄草,心无定力,一不小心,就弄断了祖父精心栽培的秧苗;要不就是夏日炎炎经不起太阳的毒晒;或是干活时间长了手上噌噌噌地冒出一个个老茧,血泡。
总之,我们的种种表现,在祖父看来不甚满意。于是他恨铁不成钢,说出令我们念念不忘的那句话来:你们都是上海佬。
2
老屋里,有祖父的气息。
村里每家每户都盖上新房。有人拆除旧舍,新楼在原地基上拔地而起;有人对老屋不管不顾,另辟疆土新建。
我家不是。父亲一贯主张,老屋要保留,不改建,只加固。许多人说,能保存这么完整并不多见。
我家也建了新楼,在老屋的后面。老屋,新楼,厨房,连同院子,围成“冂”字型结构。
老屋建成时,哥刚满周岁。在那食不果腹的岁月里,祖父,父母仨从一砖一瓦开始,终于垒出自己独立的小窝。
历经五十年风霜雨雪的老屋,一切陈设都保留了80年代的样式。 中堂由木料镶成,沿着中堂放着齐人肩高的暗红色茶几,茶几的正中是一座老式的摆钟,摆钟的两侧对称布置着碧蓝色景德镇瓷质狮子,以及绘成金边凤凰图案的花瓶。
就在前年春节,哥说,那对狮子,现在称得上古董。父亲意会到什么,随后置之于老屋的房内,然而不出两个月,还是被人半夜撬门偷走。
哥哥寻遍景德镇,终于找到一对仿制品,花了三千大洋买下。他说,我们不懂,他买回的是一种情怀。
平日里,老屋是寂寞的,一如我孤单的祖父。惟有到春节,老屋则是欢腾的。
每年的年夜饭,我们都食在老屋。吃饭时多摆放一副碗筷,以示祖父从未缺席过。
年夜饭过后,接着春晚,聊天,守岁。父亲抱来劈成小段的一堆干柴,将火烧着兴旺,照得整屋亮堂。
我们围坐在暖融融的地火旁,就这样旧年连着新年,在老屋里一起度过。
老屋里,一锄一锹,一木一具,都让我想起祖父。每次回家,总要去祖父的房间走几趟,像是拜见他本人。
3
我亲手做成的棉鞋,祖父来不及穿。
大学毕业,终于可以自食其力。我用第一份工资买了一些上好的毛线,仪式般开始为祖父编织毛衣毛裤。毛衣毛裤穿在祖父身上,暖在我的心头。
99年的元旦刚过,表弟在电话里告诉我,祖父病了。表弟感叹,母亲三兄妹都遭遇着厄运。那年舅舅因病去世,小姨的妯娌饮农药经抢救无效。我预感到祖父的不妙,当即泣不成声。
彼时我刚学会手工缝制棉鞋,一针一线,一丝一缕,极其认真地,把对祖父的爱都缝进棉鞋里。
带着棉鞋,我匆匆赶回家。此时祖父略有好转,但是身体明显虚弱。
我人生第一次,为祖父端来一盆热水,帮他泡泡脚。我端详着,抚摸着,那双老树皮似的脚;被日光晒成棕色的脚;被岁月磨砺出厚厚老茧的脚,被生活撕裂成血口的脚……
祖父不能再下地,棉鞋自然穿不成了。
我们已成新上海人,可是祖父走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