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琴
茫茫人海,也许那个衣着陈旧,披头散发,一张昭示着平庸的脸,丝毫不会在攒动的人潮里引动你缄默的情思。
瘦弱得如飓风中的枯槁,似稍一用力,就能摧毁她的根基,面对她那双倔强又柔弱的双眼,你真害怕稍微一用力喘气,便吹翻了她的战胜宿命的勇气……
她叫阿琴,一个我初中便认识的女生。我们一个班级,一个姓氏,所幸的是,我比她长一辈儿,在任何时期的村舍,字辈儿大如天。以至于我任何时候都可以在讨厌她的时候凌驾于她之上,心安理得得享受“长者”的威严。
有一年,阿琴的堂弟阿勇,初中便辍学外出打工。阿勇我是小学就熟识的,关系极好,张口闭口就是那自带亲昵的“兄弟伙”。当听说他带着一个外地老婆回老家安胎,时运不济,路途颠簸,胎死腹中,正在老家中医院修养时,我觉得有必要去慰问一下,于是拉上老友阿凡,一起去了医院。
医院里,稀稀疏疏几个人,恰好阿琴也在,假装客气的寒暄了几句,便说了一大堆少年老成的宽慰话:“……你怎么那么不小心,孕妇不应该坐大巴……”
也不知这句话哪里不对,突然传出阿琴冰冰冷冷的嗓音:“事后诸葛亮……”
登时,尴尬的氛围弥漫整个病房,心中强压着怒火告辞了医院,一路咒骂着这个尖酸刻薄的阿琴,阿凡一路打着哈哈,“没事,没事……”
“就你会‘和稀泥’……”阿凡也未能幸免被我训斥一顿,那个还不懂“爱恨”,只知“好恶”的年纪,我们用最稚嫩却又最果决的方式浅浅地认识着彼此。
我永远记得我的大学老师吴,一次上课时,有意无意说了一句:“这世界上最难的学问便是与人打交道!”
我听后,竟然有一种油然而生的认同感,瞬间想到了那个令人厌恶的阿琴。“吴老师说的真不赖,像我这样懂礼数的人都能被她不分场合地说风凉话。吴老师的这个理儿,可见一斑。”
也许李煜还真说对了,世间事还真是“剪不断,理还乱”。不知不觉多少年过去了,我们却依然保持联系,一次负责支教任务中,突然缺少一名英语老师,突然联想到也在同城读大学的阿琴,心里有一丝忐忑的发信息询问,可否来代一代英语课。
发出邀请之前,我善于联想到大脑预料了一百种对话,却万万没想到居然是一句干净利落的“OK”。
我甚至怀疑这个刻薄成性的女人,是否要深入腹地给我“使绊子”。
支教的地方,离阿琴的学校很远,轻轨➕换乘公交车,来回要四个钟头,早晨第一节课往往需要提前一天过来,住也只能委屈住在一个家长家里,挤人家的被窝儿。
出乎意料的是,没有一句叫苦不迭的怨言,没有任何想象的尬聊场面,时间或许真的会用心雕琢一块璞玉。突然感觉,阿琴变了……
渐渐,我们的话题投机起来,有了温度,也有了赏识。直至有一天,我们叔侄俩因为“留学是不是属于‘镀金’行为,这个‘镀金’行为是否有意义”而大吵一架,双方各执一词,互不相让。
我的“长者威严”就着陈年往事蹭蹭爆发,桌子一拍,破口大骂。阿琴也不甘示弱,回怼于我。一番唇枪舌战,好不痛快。
一场架吵完了,各怀心思。我寻思,下周她应该不会来支教了吧,甚至就要告诉学生们后面就取消英语课了……
我再一次“失算”了,阿琴不仅仅一如往常,不迟到不早退,而且在她备考研究生之际,时间确实难以调弄,还安排她的男朋友前来支援,舟车劳顿,全无怨言。
那是我生平第一次觉得原来“胸襟”可以用在女人身上。
支教一别,又是匆匆几年,期间又基本断了联系。只知道她成功考上了研究生,发奋苦读着。
那一年,我恰好受到一位同事的启发,租房不如买房,于是趁热打铁,点燃了买房的热情。
一七年正是房价炒得特高的一年,之前散漫惯了,没有存钱的习惯。一如绝大部分怀有弥天大勇的青年一样,觉得一二十万的首付不值一提,却又偏偏没有一分钱的存款,月光荷包叮当响啊响叮当!
于是,我打定主意要以借资的方式完成我人生的第一个个人壮举。我信手编辑了一个朋友圈,期间我刻意屏蔽了一部分人。
这“一部分人”分为两类:其一是我觉得肯定不会借钱的人,其二是我不想让其知道我在借钱的人。
直到现在,我都不知道当时怎么就把阿琴自动排除在这两类人之外,也许这就是冥冥之中的安排。
没想到阿琴居然主动发信息询问我,需不需要借钱,她手上钱不多,可以先借5000,当时我不知道怎么形容我的心情,很复杂,惊讶当中又有说不出的感动。
阿琴还没等我回过神来,一股脑打了5000块钱过来,还补充了一句:下个月发工资了,还可以给你打3000……
……
后来,她真的再打了3000。
再后来,我要买车,阿琴又一声不吭直接借给我整一万。
那时候,是我青春里最拼命工作的一段日子了吧。每个月付房贷,存钱还债,每个月无论多少,一定要锁定一个人清空债务,不断给自己新的目标,现在回想起来,佩服自己的业务能力和十足干劲儿以外,更多的是对像阿琴这样给予我无私帮助的亲人、朋友的感激。
打那以后,我一直觉得阿琴生活得很好,一直觉得她读研究生一帆风顺,不然她哪有存款借给我?就在这自以为是的漂亮推测中,一个电话打破了我的沉寂……
阿琴打来电话,她也考虑要买房了。我赶紧在当月把欠阿琴的钱全部还清。阿琴连忙说只是有这个打算,并不是要债的意思。
这点道理我怎么不懂,并不是任何时候就自己难,别人不难。我是发自内心觉得阿琴无论是考虑还是认真,我都必须第一时间把钱给她。
就在当月,我就还清了阿琴的债务。
没过几天,阿琴又打来电话,原来阿琴东拼西凑了一部分首付的钱,还差几万块,问我有没有松动。当时我结清了阿琴的欠款,当月又还了另一位友人的部分欠款,并承诺下个月结清。
我沉吟了半晌脑子嗡嗡的,支支吾吾却又半天开不了口。因为我面对一个一而再再而三的帮助过我的人,实在不想以任何理由拒绝,哪怕是现实,说出来就是借口。
阿琴到底是阿琴,一只破茧成蝶的阿琴。她瞧出了我的窘迫,连连安慰我,我顺口提到我找阿土借了一笔钱,阿土一直没过问过我。
阿琴顺口说道:“叔,你可以帮我找阿土借一点吗?明年X月份可以还……”
我瞬间觉得有点突兀,毕竟阿土和阿琴不算熟识,况且我自己欠阿土一笔钱,还帮朋友再去找阿土借钱,于理不合,没借到的话,极有可能让双方都心生不悦。
但我还是点头答应下来。
挂完电话,思虑万千。我人生第一次买房,我没有意识到存款了重要性;我人生中第一次买车,我没有意识到存款的重要性;却在我人生当中一而再再而三竭尽全力帮过我的人,迫于无奈朝我开第一次口的时候,我却无能为力,爱莫能助的时候,我终于意识到存款的重要性了。
原来“独善其身”的潇洒,在此刻多么不值一提。
我陷入了挣扎,我应不应该打电话给阿土开口呢?我是假装打过电话,然后给阿琴回一个电话,轻描淡写说阿土也困难,无能为力,反正阿土和阿琴也没有联系。
按照常理而论,这的的确确不失为一种明哲保身的办法。但我辗转反侧了一夜,终于还是拨通了阿土的电话。
一五一十将经过说得清清楚楚,阿土表示理解。我相信我的表达能力和阿土的理解能力是同频的,阿土门市确实也刚刚进了货,表示晚一段时间可能有点松动。
我立即给阿琴回了电话,阿琴却表示买房事宜暂时搁置了。
一分钱难倒英雄汉,古人诚不欺我。
也不知过了多久,我才得知,阿琴的母亲去世好几年了。阿琴的父亲在外面找了一个女人,逼迫阿琴认作母亲,阿琴不从,自此父女决裂,父亲到处说女儿如何大逆不道,骂女儿的话难听到令人齿冷。
阿琴读大学,读研究生,都是靠一年九千块的奖学金,平时做点兼职,读研究生期间实验室一个月几百块的补助。
你几乎无法想象,二十一世纪,在一所一线城市,一个女生一个月的消费只在几百块。直到最近一次见她,她穿着好几年前的衣服,瘦弱得却像一株风中的雏菊,倔强不改,风霜依旧,但她不再形容枯槁,而是有一种莫名的张力活跃着周围的空气,似乎适应了苦难,竟有一丝淡淡优雅,从容。
原来,当年她三次给我打钱,一次5000,二次3000,三次10000,并不是她如我所想的那样——过得挺好。她已经经历了人世间莫此为甚的悲恸:丧母、失父、极贫、无家……原来一个人可以善良到为了另一个人的生活倾其所有,而一直努力生活的那个人却还在盲目奔跑中考虑要不要为那个曾经的助力者驻足一秒钟……仅仅是一秒……
那一夜的思忖,是我一辈子绕不过的污点,是我一生为戒的耻辱。
那天阿琴来看我,我笑着问她:“你什么时候做新娘,到时候你爸来吗?”
阿琴羞涩笑容中难掩一丝苦涩:“我为什么要请他呢?”
“那叔一定是你的娘家人,无论你嫁到天涯海角,我一定要亲自送你出阁,风风光光!”
“好!”
“好……”
一言为定。
阿琴成为新娘那天,愿她的余生再不存苦难。那朵风中的淡然菊花,也该由欣赏她美丽花开的主人静立守护着,花开成片,惊艳人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