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事

驴子和兄弟

2018-05-15  本文已影响0人  继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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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月十五雪打灯。

在北方,这预示着即将到来的一年会有一个好收成。

“如果……我现在也在南方混的很好了。”

当了将近十年小厂子工人的老大向前探了下头,提起酒杯问我,

“你没发现,我的头发比以前少了吗?”

外面的雪还在下着,因为去年出现了闰月,以往这个时段路边的积雪早都开化了。因此,这正在飘着的雪也是边下边化。

2、

老大说的父母,我是有些记忆的。临近本科毕业的那年夏天,我和另一位同学去过位于这落后的东北郊区的老大家里,陪着他送东西。

公交车从通向县城的国道下来后,就把我们扔在了一个被磨得泛着黑的铁杆下,轰隆隆地开走了。铁杆上斜挂着一个你仔细看也看不清的牌子,牌子随风摆动,蹭在铁杆上,发出吱吱的响。

顺着铁杆往南,是一条两米多宽、偶尔露出大石块的砂土路。

“不是前天刚下过雨么,路比较难走。这路以前其实挺好的,前些年修高速,拉砂石的大车给压得,就变成这样坑坑洼洼的。”老大一边抱着被子在前面走,一边提醒我们注意脚下。

这是一个快要成为城中村的小村子,村旁堆叠着不少猪圈,偶尔能看见拱着猪槽低声叫喊的猪。但和这个城市里所有的农村一样,这些养殖户只是护着自己的猪圈和猪,而从不在意自己的猪是否也和自己一样活在这个村子里。那些从猪圈里流出来的粪水,也就从来没有人管理。赶上下雨天,猪的粪水就连并雨水,在村子周边的排水沟里勾打连环,让本来就不干净的土沟里泛着阵阵恶臭。

接着往南走,躲过三百多米长、不时出现暗坑的砂土路,向右拐一个弯,右手边的第三户便是老大的家。

老大家没有猪圈,门口停着一辆上世纪八九十年代在农村随处可见的两个轱辘的小木马车,马车的一半露在路边,一半伸向门斗里。

沿着门斗往里走,是两旁还没来得及上窗户的门房。3米宽的门斗下有将近一米半已经被一头驴事先占上,看见老大仿佛还甩了甩尾巴,便低下头接着吃草,把剩下的一米半留给过往的人。

出了门斗,是20多平米的院子,被纸壳、铁皮、铁筋占着,门斗下3米宽的路此时已经变成1米多宽,蜿蜒着通向三间破旧的砖瓦房。

一个50多岁的女人披着头发坐在一堆纸壳上,笑呵呵的望着天,听见我们几个人的脚步声,回头望了望,没说什么,转过头去接着望天。

“这是我同学毕业了一些不用的棉被,我给拿回来,你看还挺好呢。”老大边说着边向那女人走去,我和另一同学抱着被子跟在后面。

老大把被子放在了女人的旁边,拨了拨女人头发上的碎纸屑。女人回过头来,正好看见我放下被子的手,接着便突然往老大身上扑,仿佛受到了惊吓,嘴里也支支吾吾不知在说些什么。

“妈,没事,别怕,这是我同学,他们都很好的。”老大把那女人紧紧抱在怀里,抚摸着她的头发,嘴里一个劲的安抚着:“没事,别怕,别怕。”

我一时不知如何是好。上学三年多来,老大一向沉默寡言,只有我们几个跟他走得近的同学知道些零散的他家的信息,这些信息也只是包含了——他的小名(憨子)、他家的大概地址、家里的人口数(老大、老大的弟弟、父亲、母亲)、父母是农民、小他4岁的弟弟在附近的厂子打工,就这些。

“真是不好意思,我妈从我十几岁的时候就这样,这两年还好了,上两年得让人看着,要不然她就自己往出跑,碰见陌生人靠近一点就害怕。”

“憨子,你自己拿回来就行了,还让你同学跟着你跑一趟嘎哈,咱这的路这两天也不好走。”话音随着木门的吱嘎声从三间砖瓦房里飘来、落在门旁堆着的铁筋上,一个矮个子、衣着破旧但十分干净的中年男人对老大说着。

“谢谢,谢谢,进屋坐,进屋坐,家里破旧东西多,你们多担待点,我去给驴添点草,你们一会在这吃了饭再回去。”

“对了,憨子,明天学校要是没啥事你就回来,跟我把门房窗户上上,那媒人催着要赶紧定日子呢。”男人喂着驴,补了一句。

3、

“那驴卖的时候,我爸哭了。”

老大点了颗烟,坐在酒桌对面望着窗外。

“大前年的一天中午,我爸收完废品坐着驴车刚下国道,突然晕倒在车上,那驴把他拉到了家门旁。”

“脑血栓,还没有危及到生命,刚开始的那1个多月我辞职了,回去照顾他,花了3万多,后来他嫌贵,说啥也不在医院住了。”

狠嘬出的烟在桌上弥散开来,我端起酒杯,碰撞的声音却淹没在喧闹的人声中。

“出院的时候,他自己就慢慢地能走了,但只限于自己能拄着拐杖走,最近这两年,他开始能给我妈做点饭,现在还是这状态。”

“驴救了你爸一命。”我说。

“那驴跟我爸收了半辈子废品,他不想卖,但已经没有人伺候它了啊,它没办法在我们一家三口的生活之内了。

……

“没事,老大,现在已经慢慢地好起来了,叔叔也能自理了,还能照顾照顾阿姨。而且你们那早晚得拆迁,以后分了房,有啥事你就和你弟一起承担,咋也比你自己承担强。”

“有他不如没他。”

老大说,我们毕业的那年冬天,他的弟弟和媳妇儿就在驴旁边、后来上好了窗户的门房里入了洞房。第二年,生了个大胖小子,大胖小子到6岁的时候,他们一家人就搬到了离老大家里不到20公里的孩子姥姥家。因为当时结婚的时候住的是门房,老大弟弟搬出去以后,由他媳妇儿出面,将房子租了出去,房租归自己。开始这一家人是每月回来收一次房租,后来微信和支付宝出了以后,就充分利用这个高科技,线上租房收房租,连过年也不回家一趟了。

“那叔叔阿姨这样,他过年也不回来看看?啥揍①啊?”我有点气愤不过。

“不回来,我爸住院的时候,给拿了5000块钱,要不是我毕业后给他还当时过彩礼(结婚时给女方的钱)借的2万块钱,我用不着他这点钱。5000块钱能当什么?现在他看也不看一眼,就跟没这个爸妈一样。”

“那不是白养了……”

“不白养,他们还在等着收每月的门房房租,等着分那不知啥年月要拆迁的钱哩。”

4、

去年,已经37岁的老大经人介绍,看上了一个农村的女人,那女人孑然一身,只带着一个4岁的孩子。相处几个月后,老大觉得还不错,和那女人领了证之后,就和他弟弟说好临时借住在那个门房里,当婚房。可后来弟弟媳妇儿不干了,当面跟老大说还是租给别人比较妥当,否则等到拆迁的时候,这门房的归属该说不清了。

那带着4岁娃的农村女人,还没等和老大入洞房,就又和老大领了离婚证。

“我现在是离过婚的人了。”老大端起酒杯,苦笑着。

“我爸哥七个,他身体好的时候,舍不得花钱,那些年种地收废品有点钱的时候,哥兄弟用钱他一点也不含糊。可自从他得了病,我这些叔叔伯伯恨不得躲得远远的。”

“你怨恨过么?”

“我也不知道,可能怨恨过吧?”老大吸了一口烟,看着窗外,“没办法,父母永远是第一位的。”

5、

我曾后悔,那天去老大家除了那破旧的被子,什么东西都没带。

“毕业那年,我放不下我妈,后来,又放不下我爸。这十年,没几个人联系我,你能请我吃这顿饭,证明你心里有我。我挺知足的。”临走的时候,老大看着我,认真又虔诚的说。

门外,那预示着来年有一个好收成的雪还在下着。

只是不知怎地,入夜了的这雪,竟增了许多寂寥和悲凉。

注:①揍,实际读做“揍儿”,在东北话中,特指性交、受孕之后,生出的孩子,有不是好种的意思。为贬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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