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方魔幻】我有一颗本心(4)
1
森林中一声饱满的鸡鸣唤来了黎明。石南生从梦中惊醒。眼前是一根根未加工的圆木堆砌成的简单小屋。他枕在同样是木头的床上,甚至可以抚摸到木头身上的年轮。几束阳光趴在他的身上,失掉了热烈,只剩下暖意。毫无遮拦的窗的外面,太阳正徐徐上升,光子也逐渐活跃起来,四处乱窜。他想翻一个身,却无能为力。身体不听从使唤,四肢好像被灌了铅。
“你醒了?”
石南生侧头看见一位极其美丽的女子推门进来。她的眉毛细长。粉色宝石般的眼睛仿佛滴出水来。黑色长发用一根白丝绢扎起来,像一条狐狸尾巴。她的额头宽阔开朗,双唇鲜艳欲滴。嘴角翘着,脖子修长,精巧的头颅微微后仰着。身穿一件齐至膝盖的白裙。
“简直胜过画中人,比拟天上仙!”石南生情不自禁地感叹道。
“说些什么?”
“夸姐姐生得好看哩。”
“见你年纪尚小,却不知是个好色的和尚。”
“怎会,只是出家人不打诳语。”
“油嘴滑舌,今后又怎么修身悟心?”
“悟得了便悟,悟不了就睡觉。”
“真是个与众不同的和尚。”
“寺庙里的和尚也都这样夸我。”
白衣女子一边温柔地笑,一边走近石南生,扶他坐起,靠在柔滑的木墙上。
“感觉好些么?”
“没有。”石南生摇摇头说,“只怕刚才摇晃脑袋的几下就把力气用得一干二净!”
“这么糟糕?”
石南生盯着白衣女子有些紧张的表情,发自内心想笑,可嘴角也只能无可奈何地皱了皱,整张脸像漂白的纸片。
白衣女子思忖了一会儿,拿定主意似的说:“我这里有几颗果子,你可敢吃?”
“有何不敢?姐姐的果子定是好东西。”
“哪里是什么好东西呀!穿肠毒药哩!”
“那就请穿破我的胃烂掉我的肠吧!”
“如果不是光头,肯定很讨女孩子喜欢。”正说着,白衣女子从身后摸出三粒果实,黄金灿灿,晶莹剔透,轻飘飘地落在石南生的嘴边。他吃下第一颗果实,身体即刻恢复了活力;吃下第二颗果实,空腹口渴疲惫之感一扫而空;吃下第三颗果实,精神饱满,豁然开朗。
“这是何种果实,竟有这般神通!”石南生正诧异于身体的变化。
“从前,在万寿山五庄观。有棵灵根,唤名草还丹,又名人参果……”
白衣女子一言还未道尽,屋外就传来了嘈杂的脚步声及男女老少的喧闹声,铺天盖地而来,笼罩了整个木屋。接着声音又全部消失,只闻一个苍老沙哑的声音叫道:“世间幻象皆人心所被迷惑。”
顷刻之间,石南生面前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原本整洁朴素的木屋让一阵突然刮起的大风侵蚀,只留下一片朽木枯地。几根烂木上盘绕着碧绿的青蛇,吐着信子,阴冷目光投向突如其来的外来者。大约有十几个人,大多粗衣烂布,少有光鲜亮丽的衣裳混杂其中。而站在众人最前面的是一位身着黄袍、手拿铜剑的老道士。初升的阳光急剧收缩着,变成人们手中高举火把的光芒,黯淡无力。石南生这才发现,现在正是夜半三更。树缝之间的隐隐约约的月光十分冷清。
老道士捋着齐胸的白胡须,叹婉道:“真是让我一顿好找啊!妖狐,得道修为来之不易,你却不知珍惜,非要伤人性命,真是自作孽不可活。今日,贫道且不能再放你胡作非为,前来擒你,给京城老百姓一个交代!”
白衣女子发出银铃般清脆的甜美笑声,令人群不少的人目光灼热,口干舌燥。她缓缓上前,身后托着九只尾巴,雪白的绒毛不沾染分毫尘埃。笑声逐渐阴冷起来,她怒视道士,“收人钱财,替人消灾。何故多言?人啊人……”
“喝!妖言惑众,死不足惜。”老道士一言说罢,举起酒葫芦猛灌两口。将铜剑竖在面前,酒洒剑上。再穿数道黄符,随着一声低呵,黄符在猝然燃起的火光中化为灰烬。他脚踏着小碎步。脑袋跟着身体,身体随着手,一起摇摇晃晃。他嘴上振振有词,大概念叨着急急如令令,正在求天上守炉子的老君帮忙哩。民众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又一齐看向老道。白衣女子面无表情地冷笑。石南生忽的觉得胸口一紧,脑袋一阵嗡鸣,他始终觉得哪儿有两只眼睛一直盯着这里。
石南生再抬起头时,已经过了半晌。白衣女子被老道士一剑刺穿了心脏,鲜血四溅。她依旧笑着,换做了另外一种凄惨的神情。老道士也是遍体鳞伤,喘着粗气。
好像经历了漫长时光,一个人拖着尖尖地声音叫道:
“死喽——吃人的狐狸精被杀死喽!”
“这只畜生,作恶到了头!”
“剥皮抽筋,挂到城门口去。”
“那个杀猪的,带刀没带?”
……
“不!”
石南生被一种油然而生、莫可言喻的悲伤盈满了脑袋。他大跨步冲上前去,一把推开老道士,白衣女子随即歪倒,脸上笑容却丝毫不减。老道士随着剑的拔出而连连后退。他每退一步,人们也跟着退一步。没人敢上去接住他,以至于他狠狠地摔在了地上。哎哟!他不管不顾地开始叫骂。骂了爹也骂了娘,骂完大爷又开始骂祖宗十八代。人们哑口无言。石南生扶起白衣女子,张开手掌捂紧她的胸口欲堵住那空洞,却感觉抓住一把沙,任其流逝而无法挽回。石南生的泪水也化作流沙往下淌,与手中的沙汇聚,最终流到地面,凝成死亡。
“姐姐别死……”石南生哽咽着道。
白衣女子看着这个小和尚涕泗横流的脸,突然问:“你一早就知道我是妖?”
“嗯。”
2
我什么也听不见,什么也看不到。我在何处?四周一片黑暗,这绒毛般的温暖从何而来?为何我像襁褓中的婴儿那般脆弱?我好像看见了九条雪白的绒尾和一双黯然神伤的魅色双眸,还有一颗炙热的心,正爱着谁。
不知过去多久,直至我听见一声瘦弱的狼嚎,悲痛凄凉。我感觉到了饥渴疲倦。我耳旁有猫头鹰的咕咕声。我缓慢地睁开双眼。树缝间月亮微弱的清凉的淡黄色的光芒。成群的星斗散发着更加微弱的光芒,围绕着月亮追逐旋转。然而这些光芒却宛若太阳之火,充满初生的朝气。腐烂枯枝的味道渗透着新木的芬芳。自己分明躺在平坦的草地中,闭上眼却又如枕在木床之上。小虫化作圆斑光芒,缓缓移动,酥酥麻麻,我感到无比的温暖。虚幻构架成的家在真实中轻轻荡漾。脑中全是师父的教诲:草遮不住鹰眼,水遮不住鱼眼。
或许根本不存在的木门被人推开,我看见了一位极其美丽的女子。白裙落身,仙女模样。不同于人类的耳朵乖巧地竖在头顶。身后九只纯白尾巴轻轻律动。这是何人,叫我这般熟悉,好像是哪方的故人,可我怎么也记忆不起。她对着我笑,宛若春风拂过。她关心我,照顾我,夸奖我,询问我愿不愿意食她的果子,然后她在空气中画着圈,凭空拿出三颗果实,娃娃的模样……
我看见了,埋藏在她胸腔里的血色光芒,跳动着。
心里的样子渐刻出模糊的轮廓,但那名字,那邂逅,我仍无法想起。
3
“为何你不怕我?”她问。
“我不懂……为什么要怕?”
“因为我是妖啊!”她不无凄凉一笑,似乎生作妖是她这一生的无可奈何。
“姐姐长得这般好看,是人是妖又如何?妖并不害人,害人的还是人,人可比妖厉害得多!”石南生余光瞥了一眼众人,恨恨地说。
“果然是一个好色的和尚。”
石南生不再反驳,豆大的眼泪往下掉。
“我要走了。”白衣女子望着密不透风的树叶树枝。她好像看见了遥远的苍穹,亿万颗星星正在闪耀。
“姐姐要去哪?”石南生心如火撩,急忙问道。
“去找一个人。”在她的眼中——那闪烁的星光中渐渐浮现一个影子,他的侧影:他抬头望着遥远的天际,迷茫的眼中忽然坚定。
“我之所以活下去,只为了有一天能够再见他。我要去找他,亲口告诉他,我遵循着他教与我的道。阿狸自此那天以后,再未害过一人!”
“他是谁?”石南生问道。
阿狸的嘴唇一张一合。轻轻地闭上双眼真的走了。她嘴角的微笑依旧保留着,不再是凄凉而是幸福。石南生知道她永远也找不到他了。
“他是……”
4
劲风扬起落叶,回忆沙沙作响,在时光流转的阴影中,我仍记得。
“你哭什么?”我问。
那个和尚跪坐在地上,掩面痛哭。
“猪能哭,猴子能哭,我为什么不能哭?谁都不能阻止一个和尚哭泣!”
“那麻烦你能不能快点哭完,我等着吃呢。”
和尚已经把泪哭竭了,可他仍歇斯底里。
我等得不耐烦,一把提起他,往面前煮沸水的大锅扔去。电光石火间,一个身影从天而降,将那个和尚挑开,挂到不远处的树上。
来者,是一个毛脸雷公嘴。
“你是谁?”我问。
他缄口不言,纵身一跃,挥舞手中的棍子朝我使来。我只觉有千钧之力压得我连喘息都不能够。
“慢着,猴子!”
猴子砸吧一下嘴,半途收起棍子,落到地上,指着和尚骂:“死秃子!又干何事?老子一棒子便要她命,早早收工回去睡觉不好?”
“你且先把我放下来,我同人家讲讲道理。”
猴子怒目圆睁,蹬起一脚,只听见和尚一声哀嚎,便飞了出去。
前一个再次举棒朝我走来,我知道同这个人无情可求,于是我闭上眼睛,等待死亡。
可是棒子并没有如期而至,他只揪住我的衣领,把我拉过去,整张面容被不明所以的愤怒扭曲,看起来无比可怖。
“为什么如此轻而易举就把生命放弃了?”他的话是从牙缝里一点一滴挤出来的。
“我敌不过你,就算再作挣扎,也难逃一死,倒不如……”
我还未说完话,他便把我扔出去,撞到一棵大树上,顿时间胸腔间气血汹涌,脑袋轰鸣,眼前开出一朵朵黑白相间的小花。他再一跃,跳到我跟前,用棒子指着我道:“小狐狸!俺要你活下去,竭尽全力的活下去,却不能再伤人。”
我很想倔起脾气,顶撞他,反驳他,告诉他我偏不要活,偏要伤人。可一望见他目眦欲裂的模样,我就怕得瑟瑟发抖,一句话也不敢多言了,只把头缓缓上下晃动。
他满意地点点头,脸上露出孩童般的笑容;那笑容可以融化冰川。
随后,他收了棍子转身离开。我大声问:“你是谁?”
他突然不动了,侧身遥望天际,苍穹边的晚霞恰好坠入黑夜之中,他迷朦的眼里闪过一丝绚烂星空般的光亮,继而重新迈开步子。大风不休不止,一绺绺的细密枝叶飞舞着,我仍旧记得。
“我是……”
5
“齐天大圣。孙悟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