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楼一夜听春雨
临安春雨初霁
【宋】陆游
世味年来薄似纱,谁令骑马客京华。
小楼一夜听春雨,深巷明朝卖杏花。
矮纸斜行闲作草,晴窗细乳戏分茶。
素衣莫起风尘叹,犹及清明可到家。
《临安春雨初霁》的颔联是陆游的名句。
小楼春雨,深巷杏花,写尽江南湿漉漉的春意。
清新隽永,有声有色,这样韵致款款的江南,清响在耳畔,清吟在舌尖,未识恨不一见,已识不舍离开。
这是安宁、闲适的江南吧。
但是你错了,你以为的这个江南真的不是陆游当日下笔的江南。
陆游眼识江南美,而心里满腹春愁。
一夜不寐,辗转难眠,不得不听一夜雨。
春雨初霁,卖花声脆,是市井小民的日常生活,却更勾连起诗人的心事。
今年,他已经六十二岁。罢官六年,赋闲在家五年。
今年,朝廷忽然又想起了他这个被罢官二回免官一回的老顽固,安排他作严州知州。
按例,他赴任之前,先来京城朝见皇帝。
春天,陆游来到临安,在西湖边的客舍住下,等候皇帝不知安排在何时的召见。
往事种种,历历眼前。
少时,常见失官回乡的父亲和好友聚谈国事,慷慨激愤。
青年赴试,因才华过人且喜论恢复得罪秦桧而被黜落。
年过而立数年始入仕途,沉沦下僚,多地辗转。
不是因论官员结党被贬官外放,就是主张抗金被罢官。
不然就是被小题大做责备燕吟颓放被免官,或者因为积极赈灾为民做事被指“擅权”被撵回家。
这一回履职,朝廷还是那个朝廷,自己也还是那个自己,自己的遭遇又会怎样呢?
一夜难眠,一夜春雨滴沥,一声声,都是诗人的叹息。
天明雨霁,和着由远而近近而复远的卖花声,诗人写下了本诗。
整夜的忧思化成开篇的一声长长的叹息。
近年来的世味人情已经薄得像一层纱了。
说人情如纸已经很见世态炎凉了。而纱,质愈轻,形愈透,谓世情如纱,可见其薄淡程度,几乎似有还无了。
首联下句是问句。含义数重。
谁令?因何客京华?自然有明确的答案。
然而,启用我者想要怎样用我呢?这回能听进去我的谏言了么?
而我,并不打算改变志向趋于流俗,这回的仕路,我又能走多远?走到哪里呢?
“客京华”之途延展的方向实在是显得迷茫,再加上如今人情浇薄的世态,前途愈发难以捉摸。
如此,我又为什么不辞辛劳地踏上“客”途呢?
这些理不清楚的事情昨夜搅扰了我一整夜呢。
不然,怎么能听到淅淅沥沥不尽的雨声?
颔联从纷乱的思绪中宕开,由情入景,写临安的春意,上句下句都是从听觉角度写出,而临安春天早晨的清鲜已宛然在目。
颈联叙述,写了两件事,一是练习书法,一是慢慢品茗,原都是文人雅事,但此时,即使夜雨初霁,晴窗日好,诗人也没什么心绪,书与茶都是打发时间的排遣罢了。
“闲作草”非是闲适悠容之闲,是闲极无聊之闲。
几张小纸铺开,斜斜写下几行草书。
日光透过纸窗射进屋子,一片柔光洒在书案上。时间还有许多许多。
沏茶,喝茶吧。分茶好了,这个正好需要时间。
宋人喝茶与现在不同。他们碾茶为末,喝茶时,要调末为膏,把茶膏放进用热水拭过尚有温度的茶盏中,再注之以汤,热汤冲击茶膏时,茶盏中就会出现细乳,即白色的泡沫。再用茶笕击拂,使汤纹水脉成物像,即称分茶,又叫茶百戏。
这一番茶喝下来,很需要一些时间和功夫。百无聊赖的诗人,此刻,除了用这些打发时间,还能做什么呢?
诗人有满腔抱负,一直都图恢复中原,然而,也始终没有得到施展的机会。
书与茶,原是文人素喜的雅事,但当下,诗人心绪纷忙,纵使习字分茶,也得不到其中的真趣味。
反正,今日的时间到凭借它们打发掉了。
尾联复以情语作结,首尾呼应。
穿着白衣还是不要有陆机那样的叹息吧,清明节还赶得上回家呢。
西晋诗人陆机有“京洛多风尘,素衣化为缁”的诗句。诗意双关,一叹羁旅之苦,白衣弄脏;一叹京洛风气恶浊,久之被同化 ,恐失本心。
陆游这里是反其意而用。谓素衣不会染,因为在临安不会久呆,很快就离开回家了。
诗人本有用世志,好不容易有了机会,却不愿在京城久留,可见诗人内心已对朝廷失望至极。
觐见君王之后,诗人即将赴任严州。事实上也不能在临安久侯。
然而诗人提的非是严州,而是回家,大概在诗人心里,自己既然不能变心以从流俗,回家也许真是会很快发生的事吧。
家是人们在各种挫折打击下的最后港湾。
那么有远志、有恢复热情的诗人已经闲置在家五年多了,才一出门,又有回家之言,其内心悲哀愤慨之情都是很深的。
只是这些悲慨的情感被诗人很有节制地掩藏起来。
掩藏在对家的想念里,掩藏在临安早晨的水润明艳里,掩藏在文人士大夫的闲情雅趣里。
陆游的诗大多积极豪放,纵横使气,慷慨激昂。
像《临安春雨初霁》这样含蓄曲婉、情思深沉、别有蕴藉的作品,让我们见到诗人才华的另一面。
宋孝宗特别赞许诗的颔联,还让陆游去严州后,公务之余,可吟咏自娱。他到底还是没有真正了解陆游,或者,了解而坚持不用。遇上这样愿意苟安的皇帝,陆游除了寄情吟咏又能怎样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