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年男人的愧与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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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一假期，他一个人回乡下去看望老娘。
老伴不愿回去，她从小在市里长大，虽是普通人家的孩子，在他面前却一副高高在上的样子。她对他始终冷冷的，从不拒绝，也不热情。年轻时的他曾经为了赢得她的欢心不遗余力，后来慢慢释然了，只是出于为人夫为人父的责任，每月挣了钱通通交给她保管。
日子不咸不淡地过着，女儿在本市上大学，每到星期天就背着包回来，他前前后后地忙碌，心甘情愿地为她洗衣做饭。岁月几乎没有在他身上留下多少痕迹，他依旧高高瘦瘦，风度翩翩，按世俗的眼光看，他生活得还真不错。
可是，他心里有愧。夜深人静的时候，他想起年轻时候的事，会难受得窒息。那时的他，怎么就那么混呢？
他和她，两家门对门住着，从小，俩人就一起玩耍，一起上学。他当兵回来，俩人还订了婚，大宴宾朋。她的母亲当他亲儿子一样对待，每次他去见她，老人家总是拿出最好的吃食招待。
后来，他在城里工作了，过了半年，她喜欢上了同一个单位的女孩子。 她娇气、任性、傲慢，在单位里也是出了名的，但他就是喜欢她，爱她，无法自拔。他疯狂地追求她，有很长一段时间，她对他都冷冷的，他也灰心失望了，以为她此生高不可攀，几乎就要打算放弃了，谁知有一天峰回路转，她答应了他的求婚。
现在的他鄙视年轻时的自己。他是瞒着未婚妻和家人追求城市女孩的，等她答应了他，他立马回老家退婚。
回家退婚时，他做了最坏的准备：他准备说服老实巴交的父母，他决心硬着心肠面对她的泪水，准备挨骂，甚至准备挨她家人的打，准备承受村里人的鄙夷的眼光……谁让他无情、自私呢，一切都该他受着！
费劲口舌说通自己的家人，然后低三下四赔了笑脸去托媒人提出退婚。那天，他一个人躲在家里惴惴不安地想，她若不同意怎么办？若她寻死觅活怎么办？
媒人回来，坐在床边掉泪。他还来不及询问，媒人从衣袋里掏出一块用花手绢包着的包，扔到床上，气鼓鼓地走了。
订婚时，他家拿花手绢包了800元给她。现在，她退回来了。有那么一刻，他心里酸涩、难受，觉得负了她，对不起她。但是，这些感觉转瞬即逝，代之而起的是解脱，是喜悦，他终于要和自己心爱的人结婚了！
回忆起这段往事，他多想骂骂当初的自己。那时候她父亲病重，早从医院里转回家，妈妈带着她姊妹几个轮流照顾。他回去看过两次，她总是愁云惨淡，忙着伺候病人，和她说话也很少。
他们退婚后几天，她父亲就不在了。因为没有儿子，丧礼显得格外凄凉。她妈妈哭晕了几次，姊妹俩更是在灵前哭得肝肠寸断。这些事，自然也是他母亲听别人说的，那时候，他们家还没有足够的勇气在人前露面。
后来，他结婚了，隔年生了娃。再后来，她也招了个上门女婿，有了孩子。
有好多年，他不曾回乡下去，怕村里人的唾沫淹死他。时间久了，他战战兢兢回去过，黄昏时进村，黎明时离家。再过了一些年，人们已淡忘了这件事。但是他每次开了车回去，总是贴着家门口停车，拉开车门一迈步就进了院子——最大限度地避免和村里人见面。
上次回来，他和父母睡在一个屋里。夜里聊天提到她，父母忍不住一顿夸赞：对家人好，对邻里好，对他们夫妇也好。父亲感叹：唉，要是当年不退婚，她就是我们的媳妇儿了，她会疼你爱你，我们也不用替你操心了！
在父母眼里，他的老婆不会知冷知热地疼他照顾他，他的婚姻是不幸的。他年轻时不这样想，他喜欢的是人前风光，带着漂亮的她出门，走到哪里都是一片风景。至于端茶倒水、洗衣做饭，一切皆需稍微勤快便好。
然而，二十年过下来，他也后悔。家务活他愿意干，但是二十年来忍受一张冷冷的脸，二十年面对一个总是耍脾气的女人，不厌倦是假的。他也是人，他也需要感情的回报。
多次听母亲说，住在对门的女孩，他曾经的未婚妻过得可幸福了。一双儿女，分别考上了县里的高中和初中，她和丈夫在镇上开了一个小超市，每天忙忙碌碌，虽然累点，收入却可观得很！
而这次回来，吃饭时父亲欲言又止，母亲也吞吞吐吐，忍到最后，还是母亲开了口：晓晓骨折了。
晓晓，是她的名字。他们从小玩到大的，这个名字他叫过千次万次也有了！
母亲说，晓晓的丈夫爱吃洋槐花。往年晓晓都用洋槐花馅蒸菜、包饺子、做包子的，但今年花期最盛的时候下了一场大雨，待雨停了，花也快败了。晓晓急着上树拧花，不料从树上摔了下来，昨天才出院。
母亲说，你也爱吃洋槐花，我这几年给你送的洋槐花都是晓晓家树上的。她知道你五一要回来，还来叫我去捋花，她摔下来的时候，我就在旁边……
泪眼婆娑中，他忆起订婚那天晚上，月色如水，她坐在杨槐树的一根树杈上，望着站在树下的他，深情地说：“光辉哥，你喜欢吃洋槐花，我以后年年做杨槐花馅饺子给你吃，你想吃蒸菜，想吃洋槐花馅包子，我都给你做，管你吃饱、吃够！”
今夜的月亮很大，很亮，一如当年。他恨自己猪油蒙了心，弄丢了这么好的女孩。一个念头冒了出来，当年真不该贪慕虚荣，与一个不爱自己的人结婚。“啪啪啪”，他抽了自己好几个耳光，已人到中年，想这些还有何用。像过去几年一样，每有这个念头冒出来，他都用耳光打回去。
他躺在床上，辗转反侧。明天早上，他要跟着母亲挖蒲公英、掐狗腿芽尖，那是她爱吃的。
月光透过玻璃窗照进卧室，洒在被子上，许是树影摇曳，光影斑斑驳驳的，过了好久，他才睡着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