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瓶(六十八)
翌日早晨、这个早晨却是从快到中午开始，久违的阳光从小窗外射进，明晃晃的昡得眼睛发涩，身体却感觉不到丝毫的温度。从门缝里吹进的空气越发冰寒，雪水从树稍、草尖、瓦檐滴落，噗噗、唰唰、咚咚声此起彼伏响个不停。鼻端涌来浓郁的红花油的药味，仔细一看，身上那些淤青的伤处在红花油的涂抹下紫中泛青，煞是醒目。忍着疼痛穿衣起床，就在狭小的房间里打了一路青年长拳，金庸先生在《射雕英雄传》里的“九阴真经”里写过这么一段话：人徒知枯坐息思为进德之功，殊不知上达之士，圆通定慧，体用双修，即动而静，因撄而宁。这种论述一向被我奉为金科玉律，每次受伤后只要骨头未折从不静养，生命在于运动，要恢复肌体的活力，活动才是最好的手段。
青年长拳共有四段四十八式，一路打完，酸涩的身子微微发热，整个人都感觉精神了许多。走到厨房，只见静秀独坐在灶台边，一幅悒忧不乐的模样，灶孔里支着个铁瓢，里面一只鸡蛋正上下翻滚。见到我后静秀强颜作笑说道：“学斌你怎么就起来了，我正想着给你煮个鸡蛋推推伤处呢，你昨天为什么要和人打架？万一有个闪失让我怎么办呀？”
我把昨天事情发生的经过详细说了，静秀听得惊心动魄，一双眼眸泪水盈盈，越加担心我的伤情，毕竟我以一敌四，好汉架不住人多，伤势绝不可能如我轻描淡写般说的那么简单。我心中感动，回想昨天和那些人搏斗的过程，只有加茄子给我造成了一点伤害，当胸一脚的伤痕还在，却在右边，离心脏还有点距离，应该没事。其余的拳脚伤的更非要害，不过是些皮肉的青淤罢了。我便一番踢腿击拳、弯腰扭背以证明自己的安然无恙。静秀面色稍霁，忧愁却未尽去。我又笑着安慰了几句，才问及家中为何这般冷清，父母兄嫂都去了何处？静秀说父母一大早就被大队部的人请走了，听说是两个村子里的人发生了大规模的械斗，喊他们去制止的。我猜想应该是虎伢子踢打花明楼的那个老人的后患终于发作了，老人无辜挨打，花明楼的人自然不会服气，原本两个村子就有嫌隙，只是花明楼的人一向有点畏惧袁杲屋的武力，而昨天我和袁杲屋的人争锋大占上风，才使花明楼的人明白袁杲屋的人不过尔尔，往日的惧怕化成云烟，长久积攒的愤怒变成燃烧的火焰，仇恨和不满经过一夜的酝酿发酵在今天早晨终于爆发……
天星大队有六个大村子：光塘屋、花明楼、袁杲屋、仇杲铺、南冲坳、曹冲，其中光塘屋的权、花明楼的钱、袁杲屋的拳、仇杲铺的贤最是让人津津乐道，光塘屋当官的不少，省市县公社都能找出几个，大队里七个负责的光塘屋占了三个。花明楼做生意的多，最有名气的是赵走义赵百万，此人手眼通天，黑白两道都极有面子，在商场上更是混得风生水起，其名叫赵百万，实际的资产早就上了亿。他在省会城市开了个私人博物馆，馆中的藏品大多是朋友的捐赠，据看过的人说，其价值根本就无法估计。袁杲屋混社会的多，市里县里镇里都可以看到那些人的身影，这些人呷的是江湖饭，动辄拿拳头说事，武力值应该算天星大队老大。而仇杲铺靠读书考出了不少人才，听说留洋的、在首都工作的都有。至于忝陪末座的南冲坳和曹冲都是多姓杂居，叫花子烤火往自个跨下扒，各人本事归各人，别人分润不了，没谁想为整个村庄扬名立万，实际上南冲坳和曹冲根本就是乏善可陈。
六个村庄中只有袁杲屋和花明楼彼此看不过眼，一个看不起对方称王称霸动辄用拳头立威，一个看不起对方仗着有几分臭钱目中无人。光塘屋是天星大队的老一，有钱有武力的也不敢得罪人家有权有势的。仇杲铺则卓尔不群，人家有的是在外面工作的人，钱、权、武力都有点，他们谁也不怕，却也不得罪别人。南冲坳和我们曹冲表面上属于弱势村庄，只能委曲的从夹缝中求生存。而世上的事谁可以料得到呢？不发威的老虎最易让人误会为病猫。
二哥三哥都携妻带儿的去了各自丈人家，爱显摆是人的天性，女人更甚，人都有被发现、被羡慕、被承认的心理欲望，一个人只要不是混得太差，都想着在人前表现，人常通过炫耀获得存在感、幸福感、满足感。古人云富贵不还乡犹锦衣夜行就是这个意思。
二嫂三嫂娘家离得近，想回家方便得很，而静秀娘家隔着千多公里，想要回去可不太容易。静秀目睹她们欢欢喜喜的回娘家不免触景生情、由生不快，故而愁眉不展。我知道她的心结却难以排解，做子女的谁不思念眷恋自己的父母呢？情之一物最是固执，而亲情是人生最大的羁绊，无人能够割舍。
随便吃了点东西祭过五脏庙，我搂着静秀走出灶房进了卧室，打开录音机的开关，将三哥带回的一本邓丽君的《甜蜜蜜》放进卡座，轻柔甜美的歌声立时响起。我从床底抽出一个木箱，拂去上面的尘灰掀开盖子，招呼静秀说：“静秀，这里面是我十多年写的文字，以及你老公所有的秘密，从没有给别人看过，你是我最亲密的爱人，可以随便欣赏。”
我决定坦诚一切，向这个今生认定的亲密爱人。夫妻是生命中相处时间最长的伴侣，由最开始的陌生变成熟悉，要想琴瑟和鸣只有读懂彼此，两个人只有走进对方的内心，才会互相信任，彼此包容，才会夫妻同心共同面对所有的艰难险阻。
静秀如获至宝，美目流光，她飞快的扑了过来，双手撑住木箱两端恨不得将之抱在怀里。激动使她身子轻颤，她此刻的样子宛如一个抱住了绝世财富的守财奴，脸上盈溢着的神情只可以用贪婪形容。一个女人越是在意对方，越是渴望知道他的一切，他的过去，他所有的秘密。聪明的女人不会刻意去搜寻探究，因为那样会惹来他的不满，但是当他向她敞开心扉，愿意把自己的一切与她分享，她根本就没有勇气拒绝，这一刻她觉得她得到了他的一切，她拥有了整个世界，她是最幸福的人。
箱子里有我从小到大的日记，应该有七八本吧，还有同学朋友之间的信件，应该有百来封，另外就是些历年来创作的文字，这些在别人眼中是一钱不值的废纸，在我心中却不输奇珍，木箱里的东西不仅是我过往的真实记录，也是我二十一年的全部人生。
爱是相濡以沫、白首偕老的誓言，爱是人和人之间强烈的依恋、渴求和向往，爱是无私的、忘我的，是站在爱人的立场、角度对人生对世界的思考，是默默地付出，静静的守候，它是恋人之间情感的和谐和共震。是一个人在最美好的青春年华里脑海中一种叫“多巴胺”的物资的一种化学反应。爱让我们懂得依恋和珍惜，爱让我们学会守护和奉献，爱让我们明白宽容和专一。拥有爱让我们欣喜愉悦振奋安乐精神舒畅身心俱爽，失去爱让我们愤怒沮丧悲哀痛苦空虚郁闷绝望煎熬心力交瘁。
我让开了位置，看着静秀小心翼翼的如获至珍的爱不释手的翻看着我自珍的敝帚，犹如她的柔荑拂过躯体，让身心不由自主的颤抖，日记里记录着我的喜怒哀乐恶爱欲，文字是生命的载体，是成长的见证，是人类走向文明的介质和先驱，文字里只有泪和血，我摒弃矫揉造作，我厌恶无病呻吟，我鄙视操纵和奴役，日记记录的是最真实的自我，是未被世俗熏染和沾污的最纯真最干净的婴儿状态。赤裸的婴儿是最圣洁的，有色的眼睛却只能看到愚昧和丑陋，关爱的眼睛才会发现美好和优秀。
静秀全身心的沉湎于我的世界里，我不忍打扰。走出卧室，天空中一轮白日静静悬挂，周边的云影并没有青睐高傲的日光，在蓝色的天幕中孤独的飘浮。只有高树上的枝叶最先抖落缠绕数日的冰雪，向日光谄媚的俯首称臣，卑微的轻笑。雪水融化后落进水渍、泥土、草叶、石块上，似弹奏着一首昂扬的交响乐，令我有点郁忧的心不自禁的开朗些许。禾坪里遍是泥浆，只有背阴的墙角还有点残雪存在，池塘里的水被泥水染成浑浊，倒映的景物只余一团朦胧的暗影。塘堤枯草丛里，有鸡群咯咯叫着觅食，李菊秋家的大黄狗蹲坐在塘堤上的电线杆下做沉思状，不时侧耳倾听一番，鸟雀不知躲在何处啘啭轻喃，音如天籁。
银仙晚娘挑着空桶从我身边经过，一双棕子样的变形裹足在泥地擂出两个深坑，由于脚小踏在地上受力面积不够，从而一步一滑，看着真担心她跌倒。我不是不想去帮她挑，可她有儿子媳妇，银仙晚爷也只有不到六十的年纪，我要是帮她挑水不但会让别人闲话狗咬耗子，也显得我矫情，凭两家的关系，还值不得我冒得罪她儿子儿媳的风险去帮忙。这话说得有点莫名其妙，看来是我说的不清楚，那就再饶舌一番：农村里有后辈的老人，挑水碾米这样的重活路做儿子儿媳的责无旁贷，要是儿、媳挑尖耍滑的话，别人会指背心骂的，儿、媳没做，旁人帮忙则是越殂代疱，不但得不到好反而要被人家儿、媳责怪，说帮忙是有意出他们的丑，让他们被世人指责。所以才有做人难的感叹，农村里做事为人如果不三思而行，是会动辄得咎、里外不是人的。
银仙晚娘在我的目光里终于跌倒，虽然她立马地爬起，身子已被泥水浸了个焦湿。我看着她狼狈的模样心中想笑，又强自忍住。幸灾乐祸之心人皆有之，表露出来则世所不容，而对一个老人怀这种坏心是会遭天打雷劈的。此时要是我再无动于衷的话，我还是一个人吗？尊老爱幼是传统美德，怜贫惜弱是人之常情，我跳下台阶，走向银仙晚娘一把抢过她的水桶说：“晚娘，挑水这种事要李菊秋、新华做，喊一声又累不了人，自己装硬梆做么子，万一摔伤了不是更连累后人吗？”
银仙晚娘因为羞愧黄脸泛红，被我抢过扁担有点手脚无措，口中呐呐的却是气恼的又有点自怨自艾地说道：“我冇事，要你挑水何敢抵当，我自己挑得动的，你莫提那一对懒疯子，我是孤寡人，没有崽和媳妇。”
“要过年了你老个莫果样说，他们不方便你喊我啊，年轻人挑担水又累不着。你老个衣服湿过里，快回切换，浸病了不好。”我讨好卖乖的劝慰说。
“这何个好意思？太麻烦你了，唉！我早点走了就好了，偏又老不死，老斌，感谢、感谢了……”银仙晚娘边说边蹒跚的回去了。望着老人的背影，心里免不了一场感伤：人都要老，老吾老以及人之老的道理却没几个人明白。李菊秋的婆娘是个厉害角色，讨进来就和银仙晚娘婆媳不和，而李菊秋嫌爷娘对他帮助不够，在婆娘的枕头风下竟然怨恨起爷娘来，对两个老人不管不问，而银仙晚娘两口子垂暮之年，能够养活自己就了不起了，又拿什么东西去喂儿子、媳妇贪婪的口呢？贫贱夫妻百事哀，贫贱父母除了百事哀更有万般无奈啊！
给银先晚娘家的水缸挑满，在她的千恩万谢中回到了家，做了点好事，心中挺高兴的，嗯，予人玫瑰，手留余香这话太有道理了。
回到静秀身边，发现她正伏案疾书，信笺上写着一首诗，诗名《亲爱的，把你的手给我》我不看还好，一看不禁热泪盈眶。
亲爱的，把你的手给我
我湿润的目光柔柔的掠过
你悲抑沉重的诗行
努力搜寻你曾经的激情
和你眸子里惯有的清朗
我用一种近乎母性的
无暇的痛惜和温婉
静静感受你的痛楚
深深领会你的绝望
一句一读，频频回味
逐字逐词，细细品尝
一遍遍的摸索
一次次的感伤
如同轻轻触摸你的灵魂
触摸你深邃的梦乡
微微凝神我就能清晰的
看到你的挣扎和彷徨
轻轻侧耳我就能真切的
听到你的呐喊和哀伤
我知道你的灵魂深处
有着对春天的殷殷期盼
有着对爱的无限期待和向往
亲爱的，不要害怕
睁开眼睛你就会看到
我一直在你的近旁
我要奋力砸开你心灵的枷锁
带你走出黑暗和迷茫
我要伴你走进春天的原野
给你驱散阴霾的灿烂阳光
所以来吧，亲爱的
勇敢的把你的手给我吧
不要迟疑不要惊慌
你得确信两只紧握的手
将拥有无以拟比的力量
两颗相爱的心
一定能够战胜痛苦和绝望
两个完全信任和依靠的人
才可以拥有爱的神光
亲爱的，我在这里
就在你抬头的方向
我的手正伸向你
正触及你久久的渴望
所以来吧，亲爱的
把你的手给我吧
让我们手牵着手共同奔跑
一直朝着幸福和希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