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麻婆·刺泡儿·童年

2019-03-13  本文已影响171人  听潮者

麻婆·刺泡儿 ·童年 

谢永红  四川

我已经记不起麻婆是哪一年走的,不知道她躺在故乡哪一面坡上。我和当年的小伙伴们,就像风吹散的蒲公英的种子,飞到远方,落地,酝酿,发芽,开花。如今,我回故土,却不知她化作了柏树还是地瓜根,或许她的灵魂飘挂在鲜红的野泡儿上了吧?风追寻不到她的声音,夕阳的倦眼也看不见她的白发,那烟霞却缈远温暖。

麻婆是我小时候放牛的伙伴,当时她大约七十岁,我十岁吧。她是个瘦弱的人,核桃壳脸,花白头发,细眉毛,细眼睛。

我放的是黄牛,又瘦又高,像个风斗。她牵的是黑色的水牯牛,又肥又大,像一匹好马。

黄牛是骑不得的,妈妈警告过我,黄牛会嫌骑着痒而狂奔。我很羡慕麻婆的水牛可以骑,心想她不去骑牛,好可惜。

我说,麻婆,我想骑水牯牛。

麻婆笑了说,她小时候也骑牛,我们挨着放牛。抓住水牯牛的绳,麻婆抱起我的腰,我抓着牛背就上去了。

白云挂在山尖,绿坡斜在眼前,水牛的黑角又弯又尖,牛背有点硌屁股。风吹过来,我在牛背上唱歌,吹口哨。麻婆呢,在黄牛水牛之间,割牛草呢,要装满背篓带回去。我爱从牛背上梭下来,麻婆总是在我想上去的时候,帮我一把。

我不知道小孩子们为什么叫她麻婆。一开始不敢这么叫。因为学校里有个校长,农民们背地叫他麻校长。我以为他姓麻,恭恭敬敬地叫:“麻校长好!”那校长高高的个儿,车过来一脸麻子,那表情似乎要发作,我觉得糟了,赶紧逃。妈妈知道后笑得气都喘不过来——娃儿,那校长姓蒲!

第一次叫她麻婆,想起麻校长的事,我紧张起来。麻婆笑眯眯地小声答应了。我看见她的脸上有浅黑色的斑点,并不是麻校长脸上坑坑洼洼的样子。

“我到底该叫你什么?”

“就叫麻婆,娃儿。他们都这么叫。”

她的家离我家只有一百米,很大的瓦房。麻婆经常是独自干活。放牛啦,背红苕啦,割猪草啦,从来没有空闲。风里,雨里,日头下,雪花里。麻婆永远是孤独的。很少听见家人和她说话,不少时候三点钟才回去吃午饭,她的孙子孙女都不怎么喊她。

我问:“他们怎么不理你?”

麻婆说:“我是大老婆……”

“大老婆是什么意思?”

麻婆说:“我是孤人一个。”

我糊涂了。她告诉我,她死去的丈夫有两个老婆,小老婆人丁兴旺,她没有孩子,解放后她被收留在家里。

“所以他们不怎么喊我……"麻婆说。

我说:“我喊你。麻婆!”

她拉了我的手:“哎——我给你摘泡儿!”

山坡上,带浅黄刺的青藤蔓上,长有鲜红的泡儿,吃起来酸甜甜的。

麻婆有时候掐断了藤递给我,有时候用桐子树阔叶片,先裹折成圆锥状,用短的茎穿叶别好,做成一个窠窠,装了采来的很多嫩嫩的红泡儿给我,汁水把我的手都染红了。

牛房很黑。三条牛,各一间,麻婆的牛在中间。水牛屙的屎像大的黑南瓜,麻婆用粪撮提出来,弯着腰,侧着身,倒了牛粪后喘好一会儿气。

我怕麻婆没有力气栽倒在牛屎上,就帮她提。太重了,看我咬牙咧嘴的样子,麻婆感动得喊阿弥陀佛,一直说,你才是个好娃儿唷,你才是个好娃儿唷。夸得我一下来了力气,牛粪倒在脚上了。

帮老年人,牛粪掉在脚上,更能证明我是个好娃儿呀。

“娃儿,你今后好——老人们都这样说的。”麻婆说。

“你爸妈呢?”我问。

“都没有了。”麻婆并不伤心,“早就没有了。”

“你恨小老婆不?”
“不。我放牛的时候,她的媳妇在家里做饭呢。她们没有赶我走……”她说。

哦。那个小老婆有儿有孙,在家里像慈禧太后。有一次我看见她用淘红苕的撞撞棒敲麻婆,全家人吼麻婆呢,麻婆抱着头背着大背篓赶忙出去割草。看得我差点哭了。

但是,麻婆并不恨他们。

夏夜很热,天幕高远得像传说,月亮蓝得透亮,晚风一阵阵吹来,我们围着麻婆坐。麻婆满脸的皱纹,嘴巴一张一合,古老的故事就像晚风中传来了醪糟的气味。

她的故事有时很恐怖,害怕起来的时候,看麻婆专注的神情,嗅着麻婆树叶一般的气味,我们安定了下来——

“踩断壁虎的尾巴,尾巴钻进耳朵里说话,咕咕咕——滴滴滴——,前面有一条蛇要替它报仇啦……”

于是满晒坝里的孩子都想看见壁虎的断尾巴,却又怕那条蛇。

有一天,我在山上放牛,妈妈叫我把牛拴了,把她偷砍的一个大树枝拖回去。

我害怕极了,因为生产队长会抓住我的。万一把我抓去游大队怎么办?记得一个什么哥的,偷红苕被抓住了,挂个白牌子,上面写了“贼”字,押着游上沟下沟。

可是,母命难违,况且家里的确快没有柴烧饭了。我不敢走大路,好不容易从隐蔽的地边岩角拖下山来。

门前是晒坝,一片开阔地!队长的家在不远处!

恰好遇见麻婆赶着牛回家。麻婆说:“我给你盯住队长!”她拴了牛,走到队长家前的那颗树下。

远远地看见麻婆挥了挥手,我拖着树枝,哗哗哗就跑过晒坝了。

在牛房前,我说:“我给你提牛粪!”

麻婆笑平了皱纹,说:“我还帮你盯着队长!”

有一天,麻婆皱着眉:“小老婆的女婿回来了。”
“这又有什么?”
“他是个开车的,你说,那么大的货车,他是怎么牵动了的?”
哦,这么回事。汽车不是牛,我笑得都懒得回答她了。

现在,我开着车回故乡的时候,似乎听到麻婆的声音:

“你以后会很好!”

“车这么大,你是怎么牵动了的?”

我又看见山上一簇鲜红的野泡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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