毕业之后
一、外面的世界很精彩，外面的世界很无奈
时间：2018年7月6日
午后的阳光金灿灿地洒进213，洒在宿舍正中铺了美式乡村风台布的折叠桌上，洒在花瓶中清新的紫罗兰上，洒在碎花欧式茶具上，洒在楚萌萌和李思琪青春美好的面庞上。
萌萌和思琪熟练地布置好她们的小天地，等静好回来。213是萌萌和静好的宿舍，这张折叠桌是三年前研究生入学报到时静好买的，那时来串门的思琪还奇怪，怎么买了张饭桌呢？宿舍不是都有配书桌吗，难不成还要天天聚餐？没想到静好变魔术一样从箱子里拿出淡雅的碎花台布、讲究的花草茶具，点上蜡烛，邀请她和萌萌一起坐下来喝茶。从那时开始，小资三人组的活动就固定下来了，这个圆桌也一用就是三年。今天，是研究生毕业离校的日子了，三个人自然要最后小资一下，庆祝新生活的开始。
中午和导师一起吃过饭，静好被留下了，萌萌和思琪先行回宿舍布置。桌上按惯例摆好了花、茶、蜡烛、三人爱吃的水果和小零食。静好也很快回来了，原来导师的一个朋友想代理国外的啤酒，需要找个人翻译些文件，导师推荐了静好。一般有这样赚些外快的活儿，导师总是想着静好的，一是她做事细致且利索，交给她放心，二是念着她从小没了父母，外公外婆收入也不高，让她多挣些零花。
总有人说导师偏心静好，看看她，穿得也不差，吃得也不差，哪里就缺钱了！那么小资，家里肯定有家底儿的！
只有萌萌和思琪知道，静好真的是付出了超过她们几倍的努力才能坐在这里和她们一起喝茶。别人眼中的小资，正是静好的生活态度，她努力地学习、勤奋地赚钱，就是为了这样小资地生活，就是为了能够有资格享受生活中的美好！
静好外婆的爸爸是国民党军官，本来应该随国民党去台湾的，但是因为级别不够，无法带家属一起走，已经上了火车又被外婆的妈妈硬拖了下来。那时，静好的外婆7岁，从此一家三口回到外婆爸爸的老家以务农为生。一个是曾经的军官，一个是生意人家的小姐，静好外婆虽然长在农村，确从小读书写字、饮茶作画，长大后嫁给了一个师爷世家的后代，两人也算琴瑟和谐。经历了一些世事风波，最终双双在县一中任教，哪想到好日子没过多久，独生女和女婿竟然双双死于车祸，留下两岁的静好。所以，静好自小是外公外婆扶养长大的，也自然地沿袭了外婆从自己妈妈那里继承的小资情怀。
让萌萌和思琪没想到的是，静好从柜子里拿出一瓶红酒，当然，还有静好式的漂亮酒杯及醒酒器。真不知道她什么时候准备了这些，如此繁忙的毕业季，她还是一如既往地制造着惊喜！
静好优雅地端起酒杯，开始她的离校陈词：
午饭时导师说：外面的世界很精彩、外面的世界也很无奈。咱们三个里面只有我考研前工作过两年，算是经历过外面的世界，走出这象牙塔之前，必须给你们说说。外面的人和事都不像学校里这么单纯，同事间一切都是以利益为先，很难有真正的友谊。你们两个从小都是父母的掌上明珠，又从来没有离开过校园，甚至连打工的经历都没有，虽然找的工作还是在学校，但是当老师和当学生可不一样，有很多人际关系需要面对，说话做事都在多留心眼啊！
萌萌和思琪大笑着表示不屑，她们都沉浸在抗战结束的兴奋中呢，终于摆脱学生身份开始新生活了！终于盼来真正的自由了！广阔天地等着她们驰骋呢！更何况，两个人都是去高中当英语老师，不就是整日和十六七岁的孩子混在一起吗，最操心的也莫过于考试成绩了，还能有什么复杂的。
当日，三个好姐妹喝了很多，也聊了很多，大部分话题都围绕在以后的美好生活上。她们没想到的是，还无暇感受外面世界的精彩，无奈便一件接一件来报到了。
二、各奔东西
时间：2018年7月7日
萌萌！萌萌！妈妈来接你了！
睡眼惺忪的楚萌萌和许静好又一次被楚妈妈堵在了被窝里。说“又一次”，是因为实在数不清这是三年研究生生活中的第几次了，楚家离学校很近，楚母又习惯早起，更要命的是她天生交际能力极强，和楼下的看门大妈熟得像自家姐妹，故而隔三差五一大早地跑过来，不是送吃就是送穿。其实萌萌心里清楚，妈妈大早晨跑过来一是因为工作忙，只有早晨还有点时间，二是检验女儿有没有夜不归宿，当然，第二点才是最主要的。萌萌理解妈妈，毕竟在高中做了几十年德育工作了，警惕性高也是正常的。到是思琪和静好经常背后打抱不平，萌萌是她们见过的最最温顺听话的乖乖女，怎么可能夜不归宿啊！25岁的大姑娘了，跟男朋友在宿舍门口牵个手还脸红呢！
今天开始，大家就陆续离校了，楚母就是来接萌萌和她的行李的。因为离家近，所以萌萌的东西并不多，只有两个箱子装了常用的书和一些小东西而已，衣服什么的之前已经陆续带回去了。其实都不用妈妈来接，但楚母坚持来，主要也是三年来跟思琪和静好两个孩子处得也不错，虽然两个人也是留在了北京工作，但以后见面总归要少了，心上还有点舍不得的，今天过来是想见见面，嘱咐嘱咐两个孩子以后常到家里去。
听到楚阿姨的声音，隔壁的思琪也爬出被窝跑过来。楚母一边手脚麻利地检查萌萌有没有落下的东西，一边不断嘱咐静好和思琪：自己在外面住要留神坏人啊，再忙再累也得好好做饭吃啊，有困难就跟阿姨说啊，周末到家里玩儿啊……
听着楚母唠叨，三个女孩儿不由酸楚起来。萌萌是单纯地舍不得两个“同居”好友，虽然还是会常常见面，虽然微信电话都很方便，但毕竟再也没有机会天天时时腻在一起了，毕业后大家会开始各自的生活，不再像在学校时这么无忧无虑了。静好和思琪则在舍不得之外还多了些个人的情愫。
静好想到了自小没有父母，这个时候自然也是没有人来帮忙收拾东西帮忙搬家的，以后工作了，再苦再难都要一个人扛，所有难处都是不能给外公外婆说的，他们年纪大了。想到这里，静好甩甩头，似乎要甩掉这种伤感，对！没什么值得伤感的，现在的日子比以前好多了，以后会越来越好的！只要自己努力，一定能过上好日子！
思琪没有静好这么容易从情绪中走出来。她是有父母的，而且是独生女，但父母都没有来，此刻难免有些伤感。其实，思琪是有心理准备的，准确地说，从小到大，父母都很少参与她的学习和生活，只给予必要的衣食住行而已。高考志愿是自己填的，高考考场是自己去的，本科报到是自己去的，考研是自己决定的，导师是自己联系的，现在，毕业离校，当然也要自己搞定。在思琪的印象中，父母对外人说得最多的话是“我女儿特别省心，什么都是自己做，从来不用我们管”，而对自己说得最多的话是“好好学习才能出人头地，成绩不好你就什么都不是”。所以，思琪一直以来只遵照两条标准做事，一是所有事情自己做，二是好好学习天天向上。可是内心里，确一直渴望父母可以帮自己一把，哪怕多些关心也好。即使不能像那些有权势的父母一样帮儿女搞定工作等大事，隔三差五寄些零食来也好啊，起码能给大家分分，刷刷存在感，可惜，这些都没有。
很快，楚母和萌萌收拾好了。静好之前已经租好了房子，也搬去了大部分东西，今天也是收收尾，很快便整理好了。昨天导师介绍的那个人说九点要来学校咖啡厅见面详谈，看着时间差不多了，也打算出门。思琪是应聘到一所高中做英语老师的，学校有宿舍，但是要10号才能搬过去，反正暑假不打算回家，这两天就去培训机构应聘家教，赚点零花。于是，四个人一起走出宿舍楼。在楼门口，楚母提议给三个孩子照张相留念一下。当时，没有人意识到，这不仅仅是毕业留念，而且是人生的拐点。
三、这个男人很温暖
时间：2018年7月8日
时针指向下午两点，静好揉揉已经僵硬的肩膀，把眼睛从电脑屏幕上移开，站起来把窗帘掀起一个角，窗外的骄阳马上钻了进来。自己租住的这间城中村的平房还算宽敞，唯一的缺点是窗户临街，所以白天也得拉着窗帘。昨天和导师的朋友谈完以后，静好就窝在这里干活了，夜里只睡了四个小时，为的是在明天去新单位报到之前把这个活儿干完，目前已经完工。和李先生约的是四点，还有两个小时，静好决定活动一下筋骨，把屋子里的家具重新布置一下。
说是家具，其实就是一个大衣柜，一个书桌，一张床而已。静好计划用大衣柜给房间做个隔断，既可以作为床和窗户之间的屏障又可以把这个大开间分出里外两间。说干就干，时间观念和行动力极强的静好，快速制定了方案，半个小时搬柜子，半个小时打扫房间，半个小时淋浴梳妆，最后半个小时踏踏实实喝茶看书等人来。
一个人搬柜子可不是轻松的，静好手脚并用，连推带拽，好不容易安置好了大衣柜，又上窜下跳翻箱倒柜地打扫了卫生，布置了“静好式”台布和茶具。淋浴的时候才悲催地发现，手上起了一个大血泡，一定是挪柜子的时候磨的。
时针指向3点半，身着职业套裙的静好已经优雅地坐在桌前享用花草茶了，先过一遍给李先生翻译的资料，再思考一下明天去新单位报到的注意事项。3点55分，手机响起，是李先生。
“许小姐您好，我是李长江啊，我到您门口了。”
静好赶紧拉开门，外面的李先生一身黑色西装，高大的身形挡住了大部分阳光。
“您快请进”，静好让着。
“我还是不进去了，不方便吧？咱们出去找个咖啡厅说。”李长江没有动。
“没关系的，进来吧，我都准备好了。”静好继续往里让，其实她是想让这个李长江看看，自己的房间已经温馨舒适了。昨天他自告奋勇帮静好拉行李过来，进门的时候脸上有明显的不屑，直说许小姐啊，住这里不安全啊，房间太简陋了。静好就是要让他看看，房间还是那个房间，只需打扫干净、布置书籍和茶具，品味与奢华无关。
果然，李长江大加赞赏：“许小姐读书人就是不一样啊，书香茶香，有品味！”
翻译的资料并不多，事情也很简单，只用了一个小时便聊清楚了，李长江告辞。静好拿出尺子量起墙壁，盘算着买个什么式样的壁纸贴上。正忙活着，敲门声响起。会是谁呢？静好纳闷。开门一看，原来是李长江，手上还拿着一个乘好水的花瓶，里面插满了香水百合。
“许小姐，打扰了。路上响起还有几个问题需要请教您，就又回来了，路过花店，想着您应该喜欢，就买了点。”
静好真是喜出望外了，忙着搬家，正没顾上买花呢，瞬间竟有点遇知音的感觉。
客气了几句，言归正传，静好问李长江还需要她解释哪些问题。李长江看看表说，都快六点了，许小姐还没吃饭吧，我也饿了，要不咱们出去找个地方边吃边聊。可能因着是导师的朋友，可能是香水百合拉近了距离，也可能是又熬夜又搬柜子的确疲劳，一向不怎么和男性接触的静好，竟破天荒地答应了。以至于那一声“好啊”说出之后，自己都愣了一下。转念一想，这也没什么啊，本来怎么也得三四天才能完成的工作，自己一晚上就搞定了，他请顿饭也没什么不妥。更何况，这个李长江看上去怎么也四十左右了，估计孩子都不小了。
两人出门，静好上了李长江的奥迪。路上李总又咨询了几个国际贸易方面的问题，静好自然细细解释，李总夸赞之余，不免好奇地问：听熊教授说您本科学的是国际贸易，研究生为什么换专业了呢？可能是怕静好觉得自己问得突兀，赶紧又自嘲到：不瞒您说，我没上过什么学，初中毕业就参军了，现在姑娘上高中了，这学历就比我高了，以后上大学什么，那我不懂的就更多了，所以遇着你们这样高学历的，我就想多了解了解。
静好平淡地说，其实也没有为什么。本科毕业的时候没想考研，工作了两年，发现做国际贸易英语不好很难有发展，所以又考的研究生。
说话间，李长江已经停好了车。静好虽然在北京三年，可是没怎么出来逛过，加之车直接进了地下停车场，一时间搞不清楚方向便问，这是哪里啊？李长江赶紧说，哦！临时决定一起出来吃饭，这个地方也还凑合，许小姐昨天熬夜翻译，一定疲劳了，在这里可以边吃边看看景色，希望你能喜欢。
以静好当时的阅历，还不知道李长江带她去的是国际饭店星光餐厅。只是觉得坐在那个地方一切都好美，外面的长安街灯光璀璨，面前的食物色味俱佳，就连服务员的笑容都那么温柔可人。背景音乐淡雅婉转，静好突然有一种特别放松的感觉，好像整个人躺在柔软的沙滩上，身心无比的顺畅。她默默地想，有钱真好，这里才是真正的北京，和食堂的盖浇饭以及路边的牛肉板面完全不是一个概念。刚想到这里，对面的李长江仿佛会读心术一般，相当合时宜地说：“在许小姐的住处看到您布置的台布和茶具，突然觉得这里很和您的风格，许小姐觉得呢？
静好被说到心窝里，她喜欢这种小资的感觉，也喜欢别人认为她是小资的。
“看许小姐就知道，你的母亲一定很优雅很有生活品味吧？”
李长江突如其来的问题，让静好有些无从说起。
“对不起，问题又突兀了，我是在想，如果我的女儿也能像许小姐学历这么高又这么有品味就好了，只是我这个当爹的没文化，也不知道怎么教育。”
这个男人，虽然一再说自己没文化，可好像总是一下子就能看穿别人的心思。经他这么一解释，再加上这样让人舒心的环境，静好史无前例地把身世和盘托出。很多年后，回忆起那晚，静好觉得自己并不是一时冲动，也许是郁积得太久了，面对那样一个成熟稳重的男人，面对那样一个从没享受过的环境，又是在拿到学位即将开始新工作这么重要的人生时刻，她需要倾诉。
整晚，李长江只负责夹菜倒酒递纸巾，他是个好听众，基本不说话，确一直用眼神鼓励静好说下去，偶尔问几个问题，都能很好地帮静好衔接上思绪。
父母出车祸的时候，静好还不记事，只是懵懂觉得自己和别人不一样。人家都有爸爸妈妈，而她，只有外公外婆。静好的名字是外婆起的，那是一个安静优雅的女人，极像自己的母亲，经历过动乱年代，晚年仍然穿旗袍、读书、下棋、写毛笔字、品茶，有外婆给她起这个名字是取意岁月静好，希望她的一生顺遂美好。但天不遂人愿，幼年失去双亲，注定了并不顺遂的人生。静好从小随外公外婆读书写字、吟诗作画，性格温婉，上了小学后，总是有男孩子追在她后面喊“你没爹！你没娘！你是没人要的野孩子！”静好哭着跑回家，一头扎在外婆怀里哭诉，还没说完，哗啦一声，家里的玻璃被那些男孩子丢石子砸碎了，尖刻的笑声犹如刀子一样从窗外直捅进来。
那天晚上，外婆哭了一夜，竟发起高烧，从来不沾烟酒的外公喝了一斤白酒后胃出血被邻居送进医院。静好吓坏了，她已经没有了父母，绝不能再失去外公外婆。从那以后，无论外面的人说多难听的话，她再也没有回家哭诉过，长大后，逐渐养成了报喜不报忧的习惯，在她心里一直觉得，只要她足够优秀，外公外婆才开心，他们开心才能长寿，他们长寿自己才有家。
静好不知什么时候开始喝的酒，也不知什么时候喝多了，只记得自己说了很多，说了小学被男生追着嘲笑没有父母；说了初中被嫉妒自己成绩好的女生偷了钱，一个馒头吃了一个礼拜；说了高中因为拒绝一个混混的求爱被打了十几个巴掌；说了工作后一边上班一边考研，经常在马桶上睡着了；说了自己租房住曾经半夜水管跑水，曾经深夜拎箱子爬楼梯，曾经因为停电中秋节一个人躺在黑漆漆的屋子里啃月饼；展示了自己烧饭被油烫出的疤还展示了下午挪柜子磨出的血泡。只是没有说，工作两年后决定考研的真实原因。
李长江把静好送回去的时候已经零点了，临走不忘嘱咐锁好门，再一次表达了对静好居住环境的担忧。
静好就是静好，第二天早晨闹钟一响马上满血复活。穿戴整齐，一枚标准小白领神气活现去新公司报到。接下来一周的新员工培训忙碌且激动，完全忘了李长江和旋转餐厅。
四、自杀
时间：2018年7月13日
离校后的一周，许静好忙于新员工培训，萌萌和思琪都在各自的学校充当超级替补，一会儿被指派去期末考试监考，一会儿被指派去挨个办公室收期末总结、教案、听课记录林林总总。虽然在不同的两所高中，工作任务确惊人相似且繁杂，幸好只有一个礼拜就放暑假了，两个人同时觉得腿细了一圈，当学生的时候羡慕死老师说一不二的样子了，好不容易盼着当了老师，结果比当学生还惨。
三个人在微信群里约好，周六上午各自睡到自然醒，然后去学校附近的星巴克集合，好好窝在沙发里喝喝咖啡倒倒苦水歇歇疲惫的身心。但，生活和这一幕永远错过……
2018年7月13日，周五，18点。静好上了公司楼下李长江的车，那一晚，京郊一个度假村的别墅式酒店里，她把自己交给了这个男人。彼时，思琪在某培训机构给自己的第一个学生试讲。萌萌兴奋地等在男朋友公司楼下，想给他一个惊喜，确在两个小时后在自己的卧室服下大量头孢和白酒。
萌萌25年的人生用顺风顺水来形容都嫌不足，从小到大，她一直是众人嘴里那个“别人家的孩子”，始终保持着“乖巧、听话、懂事、文静……”诸如此类的褒奖。亲朋好友家的孩子无论哪个淘气犯错之后，父母的教育都会以“你看看人家萌萌……”做开场白。
萌萌的父母都是高考后就业落户的北京，妈妈毕业于北师大哲学系，在一所高中一干就是三十年，从政治老师、班主任、德育主任，一直做到现在的工会主席间德育副校长。长期的学生管理工作练就了她敏锐的嗅觉和伶俐的嘴皮子，所以萌萌从小就知道什么是可以做的、什么是不能做的，可以做的必须做到尽善尽美，不可以做的连想都不要想，因为往往刚一闪念就会被妈妈发觉并把那点小念头扼杀在摇篮中。从小学到高中，萌萌每天放学都是先到妈妈办公室写作业，等妈妈忙完再一起回家，她收到的大部分教育也都是在德育办公室耳濡目染中进行的。时间长了以后，都不用妈妈说，她自己就能背书似的说出n个案例：不能像某某一样逃学泡网吧、不能像某某一样早恋、不能像某某一样上课看琼瑶小说、不能像某某一样去劳务市场雇人开家长会、不能……，总之，一般不会有人是因为表现好而被叫去德育办公室谈话的，萌萌的大脑每天在各科作业和如此多的“不能……”间切换，久而久之便对一切“恶劣”现象深恶痛绝起来，不但自己绝不会做，看到做“错事”的人也本能地嫌弃。
萌萌爸爸几乎是一个缺失的形象，对于爸爸，萌萌只知道他是一个贫穷农家走出的状元，村里第一个大学生、第一个研究生、第一个博士生、第一个落了北京户口、第一个在北京成家立业。爸爸和妈妈一样，毕业后就再没换过工作，医科博士毕业后就在某肿瘤医院病理科一干几十年，从小楚干成老楚，最近几年因为科研成绩卓越，晋升了科主任，竟有一些人开始喊他楚老了。这些成绩背后是无数个通宵达旦的加班，实验室已经成为真正的家，而那个有老婆孩子的地方则更像偶尔去度假住的酒店。他为数不多的对萌萌的教育主要围绕着一个中心“学习可以改变命运，无论什么事情，只要决定做就要付出全部努力尽量做到最好”。
优良的基因加上妈妈的德育指导和爸爸的学习至上论，造就了萌萌头上品学兼优的光环。但让人百思不得其解的是，无论中考、高考还是研究生考试，考前稳稳的优秀、第一，成绩一发布就是个中等偏上。搞得楚母每次都郁闷异常，可哪怕是火眼金睛如她也找不出萌萌的问题在哪里。不过好在中等偏上也足够了，从小学到研究生毕业，15年的学生生涯总归是获奖无数的。
如果说爸爸是家里的隐形人，那妈妈绝对是家里的灵魂人物。外人对她的夸赞是“家里家外一把手、上得厅堂下得厨房”，萌萌的评价更接地气，她觉得自己从小长相不突出、成绩不突出、身材不突出，就只有妈妈，那是特别突出。萌萌这话是谦虚了，她的长相、成绩和身材真的都挺突出，不过和妈妈的突出比起来，也的确是黯然失色。
楚母大方、开朗、热情、坚毅、说一不二，在家里统领老楚小楚，在学校统领全部德育工作，那都是她一个人说了算，所有事情必须按照她的思路严谨地落实。这个女人也的确有能力，大到女儿上学择校、老楚晋升主任，小到家里买房、投资都是她一手搞定。就连萌萌的男朋友那都是她牵线搭桥结出的硕果。
高斌，27岁，本科毕业后就一直做电子产品生意。爸爸是卫生局局长，妈妈是教委办公室主任，作为独子的他从小就备受宠爱，爸爸妈妈一直信奉快乐教育，反正家里不缺房也不缺钱，犯不着逼孩子学习自由发展就好。于是自由发展的高斌中考靠着特长生加分，高考靠着六个特级教师一对一辅导了半年，学生生涯也算是圆满。本科毕业后就无论如何不想考研，从家里拿了启动资金，中关村租个铺面就开张了。别看他学习不成，做生意还是风生水起的，搞得老爸老妈逢人就夸，看看自己快乐教育出来的孩子情商又高能力又强。
工作关系，楚母和高母经常见面，一来二去两个人都发现了对方身上的“获利点”，楚母盘算着帮老楚谋个副院长，高母盘算着给小高找个温柔美丽知书达礼的媳妇。意识到对方的需求后，两个人又分别有了双赢的想法，楚母琢磨着，这天作之合的婚事要是成了，亲家帮亲家，老楚的副院长自然没得说，小楚这一生的幸福也是明摆着的，婆家要权有权要钱有钱，又是独子，嫁过去就是享福啊。高母表面上姿态高，好像是被求的一方，实际上也巴不得早点结成亲家，那老楚最近几年科研成果丰硕，带的研究生也逐渐都成为行业骨干，老高提拔他一下实际上也是帮自己充实嫡系啊，那小楚清纯懂事，要学历有学历要模样有模样，人品又好，给自家做儿媳妇不但长脸，还能栓一栓高斌的心。说实话，高斌本就不安分，做生意这几年更是结交了社会上的朋友，越来越走样了，不管束一下还真怕他走歪了。
就这样两位老母亲一拍即合，愣是把两个人撮合在了一起。萌萌对高斌是既喜欢又不喜欢。喜欢他活泼的样子，喜欢他总是有那么多新奇的主意，知道那么多好吃好玩儿的东西，这些对于萌萌都属于另一个世界的泊来品，强烈吸引着她年轻的心。可是每当两个人独处的时候，高斌谈吐的浅薄又让她完全找不到心灵的碰触。比如逛街逛累了，萌萌想找个咖啡厅坐坐，随手看本书或杂志，两个人间或聊几句，安静度过一个午后。而高斌虽说从不反对她选的地点，确总是拿着手机玩儿游戏，玩儿累了便倒头大睡，甚至打起呼噜，每次都搞得萌萌很尴尬。就这样在喜欢与不喜欢间纠结着，两个人也谈了三年恋爱了。萌萌是听话的，她认定了自己一定会嫁给高斌的，一是妈妈和高阿姨早就定了这事儿，二是在萌萌的少女情结中，从一而终是浪漫且唯美的，高斌是她第一个男朋友，那就必须是唯一的一个。至于究竟喜欢还是不喜欢，在这两条面前似乎并不重要了，就像从小妈妈买给她的玩具，哪个都没有事先征求她的意见，可买回来一段时间后，不也都成为她的“宝贝”了吗，听妈妈都没错。
萌萌知道高斌今天要到店里查账的，因着毕业和放暑假的双重喜悦，突发奇想地想给他个惊喜，于是赶着店面六点关门之前，等在了大厦楼门外。边等边盘算着晚上去高斌最喜欢的烧烤店大吃一顿，庆祝一下这一周地狱般工作的结束。大厦里的人陆陆续续出来了，人流从密集到稀疏，一直没有看到高斌。萌萌有点慌了，毕竟制造惊喜不是她的强项，难道高斌没来店里？或者提前走了？正胡思乱想之间，一阵放荡的笑声刺入耳朵，顺声音看去，一个金发碧眼身材高挑凹凸有致的女郎正在一个男人怀中撒娇，男人一只手甚至公然摸着她的胸。萌萌下意识抱怨这两个人公共场合也太过份了，确猛然发现，那男人，是高斌！
眼泪，决堤般涌出，站在那里不知所措的萌萌甚至不知道他们什么时候走到了自己身边。只是突然被那女人撞了一下险些跌倒。高斌看到她脸上也有些错愕，转脸打发了女伴，伸手来拉萌萌，“你怎么来了？”。
萌萌木然地问：“为什么？”。高斌满脸不在乎地搂她，“你说她呀，一个朋友，你知道的，外国女孩都很开放，走吧，咱们去吃什么？”
萌萌不肯走，像是问高斌，又像是问自己“我不好吗？”。高斌还没回答，大楼里又出来了两对男女，男的萌萌认识，都是高斌的朋友，女的同样金发碧眼穿着暴露。那四个人七嘴八舌地喊高斌，发现萌萌后，一个男的调侃道“哎呦，斌子，老婆查岗啊，还能不能去啊？”，另一个男人马上接茬“斌子准备够充分啊，知道哥儿几个英语不行，特意找嫂子来当翻译啊！”高斌脸上立马有些挂不住，转脸瞥见萌萌脸上的泪，不耐烦地说“你先回去，我晚上给你电话。”
萌萌没动，看着他们走开，又看着高斌的敞篷跑车从眼前开过，副驾上坐着那个浪笑的女人。
天渐渐黑了，萌萌坐在路边，不知道该去哪里，也不知道该做什么。她想回宿舍，想窝在她们的圆桌旁好好跟静好和思琪哭诉，听她们安慰她。可是宿舍已经不是她们的了，拨号……静好……无人接听……拨号……思琪……无人接听……拨号……静好……无人接听……拨号……思琪……无人接听……拨号……高斌……“喂，嫂子啊，斌哥喝多了，我给你发地址，你来接他吧！”
某夜总会包间门口，萌萌匆匆跑来，大楼门口遇到的男人之一等在那里，替她推开一条门缝，嘱咐“里面小包里呢，睡着了，轻点啊。”门在身后合上，萌萌看到大厅尽头有扇门，轻手轻脚走过去，推开。沙发上，高斌和金发女郎，赤身裸体纠缠在一起……
冲出包房的萌萌努力找寻着离开这里的路，为什么灯光那么昏暗，为什么墙壁那么炫目。“这个姑娘好！啊哈哈哈哈！”迎面一个醉醺醺的男人熊一样裹住萌萌。萌萌奋力挣脱，男人怒吼“臭婊子！装什么清纯！真清纯你上这儿来干嘛！”
一路跌跌撞撞，终于到家了，妈妈，妈妈在家。萌萌像婴儿般毫无顾忌地大哭起来，楚母被哭慌了，时而摸头时而搂肩，洗了热毛巾端了温开水。终于听明白萌萌抽抽搭搭说的是“我要和高斌分手”。楚母放下心来，原来是年轻人闹别扭啊，这就容易了，工会主席啊，德育副校长啊，做思想工作那是信手拈来。女孩子啊，不要耍小性子啊，贤良淑德，你看高阿姨高叔叔多喜欢你啊，房子已经买好了，工作也是高阿姨给你安排的，爸爸的副院长任命马上就公布了，高叔叔力挺的……
“妈，我累了，我去睡了”
萌萌本想把发生的一切哭诉给妈妈听，显然不必了。回房，躺下，拿出手机，短信
静好：萌萌，抱歉刚才没有接你电话，因为刚刚发生了我人生中特别重要的一件事，明天跟你们说！
思琪：萌萌，我现在没空啊！刚给那个祖宗试讲完，真是笨死了！主管拉着我跟她妈妈谈交费，搞定这个我就有提成了！明天我请客啊！
高斌：分手吧，咱俩不合适！
分手……能分吗？不能分！我是父母的骄傲，我怎么能分手？我是众人眼里的乖乖女，我怎么能分手？我已经是你的人了，分手后我这辈子还怎么嫁人！
萌萌怕，怕看见父母失望的眼神。萌萌后悔，后悔不应该把自己给高斌，说好了等到结婚的，他非说要一个生日礼物，非说既然肯定结婚为什么不能早点，非说男人得不到满足会出去乱搞。
短信：我把自己给你了，你还是去找别人了。
关机……这两瓶红酒是为明天小团聚准备的，我不等你们了……头孢……让我睡吧让我解脱吧……
五、病房
萌萌睡了一个又长又舒服的觉，梦中她躺在一个很宽敞的房间中，感觉像国图大大的阅览室，四周有很多人，都在不停地走来走去好像忙着什么。只有她，静静地、舒服地躺在那里，旁观着他们的忙碌。
“萌萌！萌萌！萌萌醒了！萌萌醒了！”
睁开眼睛看到满屋子的人，妈妈泪眼婆娑，爸爸满面愁容，静好凝重，思琪焦虑，高叔叔和高阿姨眉头紧锁，医生护士或交谈或记录或进进出出……
萌萌闭上眼睛，她还不想“回到人间”，她需要好好整理一下思路。
“医生！医生！萌萌怎么了？她怎么又闭上眼睛了？”
妈妈好烦……
终于，一通检查过后，楚父劝退了众人，萌萌没事了，她应该是累了，让她好好休息一下。
的确，萌萌累了。不知道在病床上躺了多久，并不饿，也不困，整个人前所未有地清醒，脑子里像过电影似的放映着25年来的种种。
两天后，萌萌逐一“接见”了来探望的众人，她的体力逐渐恢复，可所有人，包括楚母在内，总觉得有哪里不一样，此萌萌非彼萌萌。只有萌萌自己知道，那个做了25年乖乖女的萌萌已经随红酒和头孢去了，眼前这个，是要为自己而活的，崭新的萌萌。
“叔叔阿姨，谢谢你们来看我。阿姨，谢谢您给我安排的工作，好多同学都羡慕我能去那么好的学校，可是这个工作并不适合我，我已经跟冯校长联系了，出院后就去办理辞职手续。”
“妈妈，别哭了，女儿好着呢。爸爸，你在圈里混得不错啊，这几天医生护士都对我可好了！”
“思琪，静好，什么都别说，我不会埋怨你们的！咱们永远是好姐妹！思琪你的提成拿到没有？我饿坏了，这几天他们只给我粥喝，我想吃好吃的，你请客，咱们一起听听静好有什么重要的秘密要告诉我们！”
六、理智地开始一段不理智的感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