反脆弱

一看到学生们急急忙忙，像逃离一场迫近的灾难一样地跑出教室，郑乾就把眉头拧在一起，低着头，无神地盯着电脑屏幕，机械地点着鼠标，关闭PPT、关闭软件，他的眼角还留着那些灰色的残影，是学生们急急忙忙跑出去的时候灰色的运动外套留在他的眼睛里的，有一团影子迈着步子近了一些，郑乾希望着可能是一个同学有问题来问他了，他的心莫名高兴起来，可是，那团影子在接近他站立的讲台的时候，又迅疾地转了向，倏地一下，面对这些渐渐远去的影子，郑乾的心也跌落下来，碎了一地，他就有开始机械的动作，把垫凹关闭，把沉重的铁皮门拉起来，拉得过程中，铰链纠缠在一起，咯噔咯噔直响，每一下好像一下拳头，又敲击着他，让他有些站立不稳，他只好撑住桌面才勉强支柱自己摇摇欲坠的身躯。他鼓着气力，把铁皮门使劲一拽，有一阵尖利的摩擦，两扇铁门门咚的一声闷响就合在一起，背后的投影还在慢条斯理地稀稀拉拉地一点一点卷起来，他把一把古旧的铁青色的锁扣在铁皮门的锁舌上，随着可啪一声脆响，背后的投影也伴随着一声啪，两声啪混在一起，合成一句轻叹，他在抬起头的时候，整个教室都已经空空荡荡的，宛如一场灾难之后留下一地狼藉和萧瑟。

郑乾出了教室门，混在人群里，他的喉咙疼得要命，这几天他一直被感冒困扰着，先是鼻子不透气，然后接着是流不完的像水一样的清鼻涕，在他备课的电脑前，就轻轻地流淌下来，再就是黄色浓痰，和持续不断好像一旦发动就无法停止的剧烈的咳嗽，咳嗽像刀片一样一下下划着他的喉咙，他感觉喉咙千疮百孔，甚至千疮百孔，冒着生死厮杀之后的青烟和一地的血污，他只能寄希望于水，用水流一再而在的冲刷，让那焦渴的大地获得滋润，也让战争的创伤被水冲刷走。

郑乾被这场病折磨的精疲力尽，但也不至于危及生命，就是总是缠绕着，让人萎靡不振，昏昏沉沉地天地无光，让郑乾烦闷无比，生命不应该是清澈的吗？郑乾一直致力于追寻清澈的生命，就像山涧里，人迹罕至，隐藏在青色的石头和浓密树林里，在阳光闪耀下清澈地一眼看到水底的水流，郑乾希望的人生状态就是这样的一条小溪，不必气势恢宏，但是自清自明，自称一体，成名一心。可是人必经还是渺小的，经了一场感冒，好像那条想象中水就变成混浊不堪的小河沟，让他觉得天地都没有了光泽。

郑乾被感冒折磨的够呛，嗓子冒烟，肺里好像屯满了病毒，他只能不断地深深地咳嗽，妄图把那些病毒都从身体里排出去，他的鼻子闻不到气味了，四月里玉兰花都热烈地开了，一阵风吹来，路上都是厚厚的一层纯洁白色地毯，那些沁人心脾的芬芳只能靠他的想象力来弥补了，而昏昏沉沉的脑袋，却让他一点都回忆不出，或者够花出那些香味，只有不断抽尽的鼻头，而实时的从鼻头里面字印出来的干涩，提醒着他一切都是徒劳和枉然，这样的脑袋和这样的感官，他无法给自己的生命着色了，即使阳光灿烂无比，也都是灰蒙蒙的一片。

郑乾已经硬抗了三天了，按照经验大约再过五天，他也许就回复个七七八八了，这种小病本来就不值得一提，感冒难道不是再寻常不过的事情了吗。郑乾都深深地自责，自己太过小题大做，只有在脆弱的时候，很小的事情才会膨胀到令人汗毛直立，郑乾看到了自己的烦闷，也就推想自己的脆弱，生命就得不断地锻造，才能成为一把好刀，他从之前的锻造中逃跑了，只是一个半成品，跑到一个小城，一个小学校躲起来，藏在自己的小办公室，在每个黑夜里，在孤独地一声大喊中，在凌晨的惊醒的梦里，像一个受伤的兽，用湿润地舌头舔舐着自己身上的伤痕，他之前太过顺利，不曾碰到真刀真枪的战斗，就像一个新兵，突然被推上了二次世界大战的战场，躲在烧焦的战壕里，瑟瑟发抖的抱着黝黑的长枪，他也曾狠一狠心，咬牙跳出去，对着不知道是敌人还是朋友黑洞洞的地方，乱放一气，然后又被恶狠狠地踹下来，他惊魂不定，大口喘息，抱着火热的枪管，整个身子也像烧焦一样红彤彤的，让他颤抖不已，而朋友射过来的眼神，更让他惊惧，里面有一丝怜悯，更有一点恨意，还有伤感混在一起感觉，最后他还是跑了，他被人指指点点地，大骂着，带着满身的伤口逃跑了，他逃到了这里，远离了那片厮杀的战场，也远离了所有能够让他回忆起那段痛苦的人和事。

他怡然自得，重新获得了空气，让他可以一点点的呼吸，他是一个战败者、逃兵的身份到了这里的，那些惨烈的争斗，那些平时微笑忽然变成狰狞地面孔，每每想起来都让他从椅子上跳起来，在空中挥舞拳头，甚至大骂XX，他还是不停地再想起，他有时候就在感慨自己的脆弱，他不听地反思，但是每次舔舐到那些伤口的时候，那些人和事反而却更加的清晰，本来是要忘却的，却一下下更深地刻在了脑袋里，还在每次的呆坐和梦境里回显，好像在不断提醒着他的过往。

郑乾感到了自己的脆弱，比如这场下课后的孤独、比如这场感冒带来的感官全失，比如一而再再而三出现在脑海里的争斗，他只能说自己经历的太少，级别太低，人生不过是一场游戏吗，级别高了，再回来看那些过往，就不再是痛苦了，反而觉得是芝麻绿豆大的屁事，还值得在脑海里一再地滑过来吗，它们只会一笑而过，甚至就被压在一层层的尘土之下，永远不曾记得有过这些事情发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