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这个女孩每天来坐第一班车
这个女孩每个工作日都来坐第一班车。
她喷了驱蚊水,经过我旁边时有点香。坐定后她会拿出早餐,啃两个包子,通常是肉包子。
我没回头看她,我是根据味道判断。
我对味道有可怕的敏感度,所以我才会知道我老婆出轨了。
我们这种人会有外遇,我觉得很可笑。我以为小两口,都做着小工作,生几个娃娃,天天过下去,就好了。
相亲时,我老婆只是个小销售员,在小卖部卖东西。
她可腼腆了,还没说话脸先红。
我说你这么害羞的人怎么能做销售呢?
她说为了谋生。
我说以后我养你,你就在家带孩子。
她不说话,低头笑了。我喜欢她的这个表情。这也是为什么我们相亲没多久后就决定结婚的原因。
那时候我开车,拉烟酒,我从十八岁就开始做了。
六年了,年年涨工资。期间被警察抓过几次。
你见过电视里黑袋子套头的场景吗?我被套过。
可是我命大,说两句谎,就被放出来了,于是胆子也慢慢练肥了。
二十四岁后,家人着急我的婚姻大事。我也心急,可是缘分不来,我总不能随便大街上领个人回家娶了吧。
我好歹以后是要当家作主的人,我是一家的长子,娶的媳妇以后是要掌家的。
我也不是情窦未开。十五、六岁时我喜欢过一个女孩,很漂亮,家里很有钱。
我们处了两、三年,我家人知道,她家人也知道。
她家人反对,因为我家没钱。我家人也反对,因为她家太有钱。
她被她爸妈关在家里,手机也被没收,不让我们来往。然后,我们就散了。
之后,我就很难再对别的女孩子动心。
谁说乡村人不懂爱情,我就是个专情的人。
我妈和一众三姑六婆给我介绍过对象。她们每天去别人家喝茶拉家常,顺便瞧瞧人家家里有没有年龄合适的女孩子。
她们没有什么标准,只要年龄合适,还没出嫁,就是合适。
每次回家,我妈就把我揪到一旁,神神秘秘,掏出手机给我看照片。
“这个怎么样,谁谁谁家的侄女,比你小两岁。”
“你看看这个,性格特别好,家人也好。”
……
那些照片里的女孩子,高矮胖瘦都有。没有修过图的,膀大腰粗,看起来比我还壮。我摇摇头。
修过图的,看起来很漂亮,我去见了真人,比照片里的差太多了,而且特别瘦小,弱不禁风。我摇摇头。
我知道别人怎么想我,我长得不帅,身高不高,没有学历,还这样挑三拣四的,脸皮厚。
为什么这些人总会觉得不是高富帅就没有资格追求爱情呢?
可能是因为初恋总是更铭刻在心,遇到的每个女孩子我都会拿来跟她作比较。毫无悬念,初恋胜出。
那个时候我没想明白,我肯定不能依着对初恋的想法去寻找下一个女朋友,毕竟我和她相处了三年。
正青春的三年恋爱感觉与只见一两面的生疏感,分明是不能比的。
这些阿姨们介绍的对象,要么没眼缘,要么我见了真人觉得失望透了。没一个成的。
反倒是我爸,他牵线的女孩子,和我最后成了。
说起来,是那个女孩子的父母来牵我的红线。
我爸在小镇里送报纸。小镇小,相互都是熟识的。
有天我爸去送报纸,被一家人请进去喝茶。他乐呵呵地把摩托车停人家门口。
喝了三杯茶,说了些诸如送报纸累不累的话,女孩的老爸就问我爸,你家大儿子在哪里工作,赚钱多少。
我爸当然不会实话实说,他说我每月都打钱回家。
这时候娇滴滴的女孩端了一盘水果出来,羞羞地叫了句,叔,吃水果。然后退下了。
她老爸指着她的背影,我大女儿,二十好几了,还没谈对象。
我爸叹一口气,我大儿子也是。
然后两位老男人就聊起了孩子的年龄、品性,相互夸赞。
我爸最后走的时候,说他会带我去坐坐。
中秋节时我回家。我爸带着我就上她家了。
他告诉我带我去看对象。我问对方怎样?我爸说还不错。我问有没有照片。他说没有。
我就带着我爸的一句“还不错”就上她家了,没有任何预想和期待。
事实证明,没见过照片的初次见面是愉快的。因为没有预想,所以见到她的时候我的心理活动是:咦,还不错噢。
中秋节时我们一起观看镇政府请来的艺术表演。我离开时向她要了微信。
我们开始交往了。
她本来在镇上的小卖部卖东西,跟我在一起后就出来城市了。她去面试的第一份工就是超市化妆品的柜台小姐。
我也不知道她怎么就面试成了,那么害羞的一个人。可是她就是做到了。
那个时候我没意识到她羞答答的外表下有一颗顽强不羁的心。
很快我们准备结婚。乡村相亲都这样,双方父母认可,合算了生辰八字,两个人觉得还过得去,就办喜事了。
喜宴在家里办的,我什么都不用做,都是我爸我妈在张罗。他们需要我过去端茶敬茶叩头时,我乖乖服从。
她也是,一整天低着头,害羞地笑。
那晚我们两人坐在大红的婚床上,把挂在脸上的笑脸拿下来,感到如释重负。
在小镇结婚,两个人的事会变成两方亲戚的事。各种我们不熟悉的礼节让我们只有陪笑的份。
好在,婚礼总是会结束的。热闹繁复的婚礼之后,是我们平淡的生活。
平淡,只是我最初的想象。
我害羞的老婆,在城市快节奏的磨练下越来越不害羞。她站在柜台后,一步步晋升。
从销售员到小组长,到店长助理,再到店长,独当一面。
她每天的事是上班和下班。下班除了做饭和家务,她抱着电脑,疯狂地学习。
我凑过去看她在学什么,她一把把我推开,叫我别打扰她。
她忙得没时间给我生孩子。我们只有一个孩子,结婚第一年生的,是个女儿。
女儿眼睛大大的,不爱说话只爱笑,随我。
我老婆晋升为助理后,换了一身制服,看起来可神气了。她的妆也越来越浓,每天卸妆都要卸好久。
我在家时,会抱着女儿看我老婆卸妆,她一层层把脸上的粉抹下来,红的粉的蓝的紫的黑的。
我亲一口女儿粉雕玉琢的小脸蛋,我可不敢亲在一层层有颜色的面粉上。
她转过头,看着我,一只眼睛卸了妆,一只还没卸,看起来像被人打了一拳。她说:“你换个工作吧,别干那种没前途的工作了。”
我说:“那我干什么?我只会开车。别的做不来。”
她开始卸另一只眼睛,继续说:“我今天在公交车上看到招聘启事,年薪不少,你去试试。好歹是个为人民服务的工作,说出去也体面。”
我说:“好。”
本着为人民服务的心,我去应聘了。培训了半个月后,我入职了,正式成为一名公交车司机。
因为我是新手,车队长照顾我,问我那条路比较熟悉。有条路我已经烂熟于心了,但是我没告诉他。
我说了我老婆上班坐车的那一条路。车队长说好,就把那条路线的一台车给了我。
于是每一天,我用一台公交车接送我老婆上下班。
我不知道我老婆出轨是什么时候的事。有一天我在她身上闻到别的香水味道。
她以前只用一种香水,是我替她挑的。
那晚她上车经过我身边时,我闻到两种味道。我对味道有可怕的敏感度。
我问她怎么回事。她也不掩饰,直接说了,见了别的男人。
她说,我们感情淡了。
她说,和我在一起的日子很枯燥。
她说,我们离婚吧。
后面的事情在她冷静得近乎残酷的安排下按部就班地完成了。
我的女儿被她领走了。
做这个决定的律师说因为我的工作不如我老婆,交给我老婆养比较好。
她离婚之后,去学了车,每周接送孩子上下学。她穿得光鲜亮丽,脚踩高跟鞋,那双鞋子的跟细得好像就要断了。
她摇身一变,变成时尚辣妈。我还在苦哈哈地开公交车。
我每天给自己泡一壶枸杞金银花水,喝一整天,最后淡得只剩下苦味。然后我把泡肿了的枸杞子,一粒粒掏出来,吃了。
枸杞子被咬破的那一瞬间,释放出吸了一整天的水,余味有点甘。
过年的时候我才把离婚的事告诉我爸妈。他们气极了。好像离婚是件很丢脸的事。
我爸我妈吵架吵了二十多年都还在一个屋檐下生活,我们却说散就散。
我也不知道这是思想的进步还是退步。反正我们都不愿意原地踏步。
我妈又张罗着给我相亲,物色哪里有年轻的离异女子或者小寡妇,不介意带孩子,只要人好,还能生育就行。
因着这事,我爸我妈又成统一联合战线了。这样也好,给他们点事做,就没有时间吵架了。
我换了一条路线。这一路车是新开的,站点少,单程最快半个小时可以走完。开工早,收车早,司机少。
我反正在宿舍也没事,每天的首班车和末班车都是我的。单程结束后,休息一会,调个头,返程。
我女儿长大了,跟我的联系也少了很多。
这个每天来搭车的女孩,跟我女儿年龄差不多。
她每天六点半就站在车站了,背着一个黑色小包,提着饭盒。头发长长的,总是披散着。
有一次她迟到了,我在车站停了一会。她在远处看到了,马上跑过来。
她跑步的姿势可不太好看,拎着东西的手艰难地摆着,头发被风吹得乱糟糟。
我愿意等她。我像在等女儿一样耐心地等她。
上车后,她跟我说谢谢。我点点头。真是个有教养的孩子。不知道我女儿在外面是不是这么有礼貌。她是不是也这样披着头发,也这样穿衣服,那一定是好看的。
恍惚中,路边有一个女孩子在向我招手,我把车停住,开门。女孩子走上来,看着我,一双眼睛大大的,她笑着说:“谢谢爸爸。”
我这张老脸上啊,每一条皱纹都在笑。

#无戒365日更挑战 第十六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