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隔世醒

2018-09-30  本文已影响10人  西妩图
隔世醒

1.

淇奥是她的第三个男人。

她的儿女们不屑地称他为那个小宠,她的大臣们称他为太后的那个姘头,而后还会忧国忧民地叹息,好似她多一个男人,大邑的根基就会更垮一些般。这很奇怪,因为在她的丈夫还在世的时候,包括她的儿女在内的人们都会恭敬地称他的那些除她以外的女人为娘娘,而那些大臣则想尽办法地想多送他一些姘头。

不过这些都不算什么事,毕竟当她成为大邑地位最高的女人时,所有人都得把对她的不满往心里咽,就如同当初在她丈夫面前一样。不过还是有些许不同,至少不会有人会去问她丈夫为什么会是这个女人——原因很明显,年轻貌美或者才华横溢——而她的小女儿,她被先帝娇纵得有些没脑子,在某日跑来问她:“天底下好男儿那么多,为什么偏偏是他呢,他都没有什么特别的地方。”

这确实是一个让人会觉得错愕且好奇的地方,毕竟无论是容貌还是才华,淇奥都泯如众人。

“而且你竟然还给他赐名为……淇奥?他哪里配得上淇奥这个名字了?”

彼时,淇奥正跪坐在她身后为她挽发,她可以从泛黄的镜中看见他年轻的眉眼。他不动声色地抬眸探究地看向她,又略带惊惶地垂下眼去。

“母后。”小女儿倚过来,扶着她的膝盖,仰头打量着他,或者是看着她,撒娇卖痴地道:“您不喜欢他对吗?”

她还未辨清那目光到底凝聚在何处,便先一步认出那双漂亮眸子里的恶意,或许是恨意——她清楚这恨意来自于哪里——她性子冷漠寡淡的母亲在疼宠她的父亲去世后的第三年,突然养了一个男宠。不论这个男宠是谁,是否优秀,她都会视为是一种背叛,一种侮辱。

她的心里蓦然泛起一层厌倦,甚至懒得看她一眼,懒得辩驳,懒得教导,示意女官将她请出去后,她再次凝睇镜中人,懒懒微笑道:“怎么,你也好奇?”

淇奥忙俯首:“淇奥不敢。”

她回首欣赏他面上流露出的诚惶诚恐,她忍不住弯唇一笑:“快起来吧,不是说好为我挽发了的吗,怎就跪下了?”

她以为她是喜欢他的,至少是有些许那么不同的。可是,当他死在她面前时,她内心毫无半分波澜:“为什么?”

她的小女儿双眼通红地瞪着她:“我不许你喜欢他!你只能属于父皇!”

这样的场景何曾的相似,被刻意遗忘的记忆所带来的情绪轻易地操纵了她的反应,她略略挑起眉,语气轻佻又嫌弃:“你不愧是他的女儿。”

她愣了愣,回以得意冷笑:“我父皇也说过,我是最像他的。”

不,她一点都不像,不像从前的姜尧和,也不像后来的姜尧和。

2. 

二十年前,她江窈儿只是邑京里的一个普通贵女,正处于少女哀怨笼罩的年纪。

她家中仅剩一个受昔年荣耀荫庇的侯爵称号,勉强够她挤进为皇子准备的选妃宴,但也仅此而已。她自知无论花落谁家,也不会飘到她家。于是择了一处花石遮掩的休憩,趁着人声渐远,观着头顶海棠花满,斟酌着从母亲那处偷听来的夫婿人选——此宴后,她的亲事也将要定下。

  虽也知命该如此,但她心中仍是有些不甘,幼时学着风花雪月时,可未曾料想有朝一日是因柴米油盐选一生良人。她自嘲地拎起桌上的酒壶,一杯复一杯饮着千金的玉花琼浆。不知饮罢多少千金后,朦朦胧胧里听到顶上传来飘飘渺渺的琴声,琴声风流萧萧,十分附和她的心境,她便折了腰肢,抬手探落花,和着那曲调散漫地旋步,裙摆如花,展袖抬头。她望见簇簇的海棠花上是明净辽阔的天空,泪随花落,葬了不为人知的少年情怀。

  酒意上头时,她已是模糊不清,只记得最后假山上有青年探头一望,她醉醺醺地回之一笑。最后她竟是摔住落花里沉沉醉去,再醒来时,是上门来的圣旨,将她赐婚于三皇子姜尧和。

  相较于他的其他兄弟来说,他实在是名声不显,以至于她在全家的欢喜里想了又想,许久后才想起一个模糊的影子。她怔怔地看着家人将那明黄的圣旨奉进祠堂,也不知自己嫁的到底是风花雪月,还是柴米油盐。

  是了,二十年前,她最大的烦扰也不过是那未相识的夫婿是什么样的人,是否琴瑟相合,是否满足年少时所有的幻想。谁人又会想到,二十年后,她会成了大邑的太后,无论是风花雪月,还是柴米油盐都无需她去细想斟酌,只是一挑眉,便有人将天下所有最珍贵送上她案头。江山与她有关,可她的幻想却再和她无任何关系。

  众目睽睽下,她再三翻阅来自北夷的那封国书,无疑这根本不算是国书——哪家的国书会写上听说你丈夫死了,如今你是寡妇我是鳏夫,门当户对,不如成两国之好这样的话。

  这于自诩上国的大邑臣民而言无疑是侮辱,可奈何前些年与北夷的战事碾平了他们的底气。连皇帝都沉默下去,在她还政于朝后再次请她垂帘。她合上信,勾唇笑了笑,问道:“诸位以为如何?”

  打不敢打,怼不敢怼,又不能答应,只能效仿当年的吕后回信匈奴单于,将大邑姿态低到尘埃,以千金和美人换一时平安。可惜当年大汉多年后便报了开朝之仇,可大邑却只能一再而地俯身受辱。

  她见众臣已有决策,不动声色地将国书放在案上,悄然从帘后离去,直到坐上凤驾,四周帷幔遮面,她才长舒了一口气。

3.

  她袖里还有一封北夷使者偷送上的信,她回想着信里的内容,那隔着半生风雨,万重山水的大漠风沙又似袭面,那个如苍山横野的男人满目恨意地死死盯着她:“除非我死了,否则你休想踏出草原一步。”

  她缓缓松开了手,目光凝在她袖上的金丝纹路上。多年的修养让她终有了面对任何事情都能面不改色的能力。

  天知道,她根本就不想要这样的能力,哪怕是在嫁给姜尧和后。

  最初时,姜尧和极符合她对夫君的幻想。琴棋书画,诗酒花茶,他无不精通,可她却是为天资所阻,他便认真教她,也不求她擅长。他曾说:“我教你这些,是因为你喜欢。我希望你开心,以后不会因一首曲子就要掉眼泪。”

  她想,她大概就是那时候对他动了心。

  她本以为这一生该是如此,做一对逍遥自在的富贵闲人,走遍江南江北山水,看尽人间风月至白头。可是谁也没料到,轰轰烈烈的皇位之争,最后的赢家会是恍若局外人的三皇子。

  她的夫君成了皇帝,她成了大邑的皇后,是天下最尊贵的女人。可是她开心不起来,因为她感觉这块掉在他们夫妻身上的大馅饼快要将她夫君逼到窒息。他既无朝中势力,又不懂政事,更不通御臣之道,堂堂陛下,一点皇威也无,成臣子暗里较量的筹码。他想做点什么,可所有人都希望他什么都不做。那寂寂长晚里,他埋在她怀里,热泪沾湿了她的寝衣,他翻来覆去地问:“我该怎么办,窈窈,我该怎么办。”

  她轻抚着他的背,道:“您是大邑的天子,您可慌不得的。”

  “我看见了,他们贪墨无度,他们暗中勾结,他们将朕视作高堂傀儡,他们权势滔天。”他喃喃低语:“他们把朕这块天遮住了,朕的子民看不见朕,朕也救不了朕的子民。我当这个皇帝有什么用,有什么用呢?”

  她一怔,她能理解他悲怆后的不甘,可那些晃在脑中的古之治国良策怎么也汇不成话语。最后她低头亲着他的发顶,轻声道:“慢慢来,陛下,我会陪着您的。您只是需要时间而已。”

  姜尧和抬眼寻着她的目光,脆弱而惶然,追问道:“你会一直在我身边吗,窈窈?”

  她微笑点头,他顿时也笑来起啦,灯火里的眉眼温软。

  果然,他最后终成了大邑说一不二的主人,可她却没能始终陪在他身边。

十四年前,姜尧和登基的第二年,她和姜尧和本是在安德避暑,恰逢北夷侵扰,竟是直逼安德。姜尧和派人送她回去,他要御驾亲征,以树皇威。她知她留下也是累赘,于是收拾了行装,为姜尧和系上了平安符,便坐上了回程的马车。可不曾想会遇上匪徒,山路崎岖,她只记得往车壁上的重重一磕,眼前一黑,便什么都不记得了。

  再醒来时,已身在一袭暖帐里,灯火通明,清晰地勾勒出帐中人的身影——映照在帐壁上的那人实在是高大,哪怕正俯首案上,也如泰山压顶般地令人害怕。

  他抬头看她,目光似是从很久之前而来,细细打量着她,良久后,他咧嘴一笑:“你醒了?”

4.

  他说他是阿保木,是北夷下一任的王,而她会成为他的阏氏。

  江窈儿心里慌乱,但面上还是很镇定,挑眉冷笑道:“你可知我是谁?”

  “窈窈。”他凝睇过来的目光盛满了温柔:“我曾在邑京见过你。”

  多年前,阿保木曾潜入邑京,目睹了大邑的最繁华,更让人难以忘怀的是海棠树下那少女踏着曲声旋转的身影,如梦如幻,大邑的风情似从她舒展的衣袖间,从她飘摇的青丝里,从情至深处她落下的泪里,缠住他的眼睛。多年谋划后,他在大邑山河图里想起的竟是那欲语还休的抬眼一望。

  他从未想过会再次见到她,提着食盒,敲门他刚闪身出来的书房门,灯火晕染在她温柔的眉眼,如同他所做美梦一场,他毫不抑制地任由心底的某个念头疯长。

  终于,如他所愿,他能够唤出她的名字,微笑地看她在他身旁。

“可是窈窕淑女的窈窈?”阿保木倚在她身旁,伸手要摸她的发,低声温柔地问她。

她不答,只是侧过头躲开去,阿保木毫不在意地轻扯了扯她的发:“窈窈,我救了你。你们大邑不是有句话,叫救命之恩,当以身相许么?”

“我不需要你救我。”她冷淡地瞥过眼:“我的丈夫会救我的。”

“是吗?”阿保木掐住她的下巴,强行让她回过头来,他目光里写满了野心和嘲讽 :“那不如我们打个赌,就赌如果我放出你的消息,他可会领兵来救你。”

她心沉了下去,若是天下人知大邑的皇后落入北夷人的手里,她是再也不能回去了的。那瞬间她想起了眉目温软的姜尧和,想起才蹒跚学步的幼子,心里生起了一股不甘心。她冷笑一声:“你觊觎我大邑繁荣,又何必以我为名头。”

“窈窈。”他再一次唤她,声音里沉淀着笑意,他面上泛起奇异的神色:“窈窈,你错了,我是觊觎你。我知道,这千里的草原和不绵的风沙,配不上你。只有大邑的锦衣玉食,才是你的沃土。”

他抬手似想触碰她的面颊,却被她躲过,他轻叹了一声,目光深情而温柔:“可是我等不及,我等不及地想拥有你。”

江窈儿抖索下一身鸡皮疙瘩,低嘲道:“我是大邑的女儿,学的是天理人伦,遵的是三纲五常,你说这些话,是想要逼我去死吗?”

他笑了笑,眼角眉梢尽是势在必得的得意:“难道你回大邑去,你就不会被逼死吗?窈窈,留下吧,留下我可以护着你安好。可你若是回去,就你那废物夫君,怕就是第一个想让你死的人。”

“我愿意。”她翻身跪下,神色故作凄惶,她哀求道:“我爱我的夫君,就算那是一条死路,我也是要回去的。”

当年梦中美娇娥,原是一个可为爱折下傲骨,跪入尘埃的小妇人。而那个深爱,是她的夫君,不是他阿保木。

他也分不清是心中是愤怒居多,还是失望过头。他遽然起身,灯火煌煌,面色冷沉:“你会留下的,我会让你心甘情愿地留下。”

她在他走后,冷漠地擦去眼角挤落的泪。可另一瞬,在想起姜尧和的那一瞬,顿时埋首膝间,无声痛哭。

5.

阿保木她捏造了身份,放她在草原上的自由,送她春日花捧,还带她猎过狼,驯服过野马。饮马长河,落日熔金,银汉无边,山和梦迢。他给了她前半生从未见过的风景,可她无法如他所愿的爱上他,留下来。日日夜夜里,她不断回想着在大邑的过往,姜尧和的琴声,幼子含糊不清的呼唤,和双亲苍白的鬓发······这些都足以让她对阿保木保持距离。

她想离开这里,回到大邑去,回到她丈夫身边去。

终于,在第二年年末的时候,她等到了这个机会。彼时,她的顺从让她得到了更多的自由,让她能够结识到一个从大邑来的商队,他们答应从月支回大邑时,会来接她一同回去。

她面上有了更多的笑,这让阿保木也很开心,他以为她终于答应要做他的阏氏了,于是开始背着她筹备婚礼。

不想月支联合周遭十六小国,反了北夷,阿保木忙得废寝忘食,她也乐得不用见他。直到那晚,他忽的醉醺醺地来找她:“窈窈。”

醉酒易乱事,她想出帐遣人煮一壶解酒茶来,却被一把扯过。阿保木双目赤红,问道:“你会走吗?”

她的心狂跳起来,隐隐觉得一直等待的机会已经来临,但她面上还是不动声色。可阿保木不给她询问的机会,去攫她的双目。

那里依旧没有眷念,没有爱意,只有如浮蓬的失措,偶尔有光,也是帐中烛火所映照。

他想要她的眼中有他,如他将她带来北夷的第一个晚上,尽管他清晰明了,那炙热的情绪绝不会是爱意。此次月支之乱,必有她夫君的手笔,若是她得知此事,必然会欢欣鼓舞地觑机离开。

她看见他目光里的探寻变成悲凉,不由别开眼,只听得他一字一句,嘶哑又痛苦地开口:“你一定会走的,哪怕我已将心捧出来给你。”

她有些愧疚,但马上那愧疚便成了滔天的悲恨和绝望。因为面前的男人,如泰山压顶地牢牢将她固着在身下。任凭她无力挣扎,如刀下鱼肉。偏生那宰割她的人还不放过她,他凑到她耳朵,阴阴低笑道:“你说,若是你那个夫君知道了,你还回得去吗?”

她面色苍白如雪,自幼读的那些书里的贞烈在脑中打转。她想起与姜尧和外出游历时,曾见被辱的貌美妇人投河自尽。彼时她道了一声可惜,姜尧和附和道:“不仅可惜,还可怜可恨,为他人之罪赴死,是可以证清白,还是可报怨债?”

那时她听见围观人对那妇人的风言风语,心里有些不服,又听得姜尧和叹道:“若是她不赴死,不日也会为流言所逼,家室不容。人言可畏啊。”那时春风正软,可他的声音里却含着世间最萧索,让她忍不住抬头去寻他的目光。恰好姜尧和也垂眸凝睇她,意有所指地道:“窈窈,无论落入怎样的境况,你需记住你的性命最重要。”

她明白他暗含的意思,不由怔怔地想,他一定是将她放在心里了。

姜尧和顿了顿,笑着捏她的脸:“瞧本王说什么胡话呢,本王的窈窈自然应如明珠暗藏,孤本高搁,珍之护之。”

也不知,清白已失的她,他可还会视她为明珠孤本,珍之护之。

似有火焰从她骨里燃起,藏于暗夜的往事,终在此刻翻滚出来,成为此支撑她还在努力挣扎的浮木一根。

她不再悲泣。

6.

  江窈儿再次从阿保木日夜不休的折辱里惊醒过来时,已是回到大邑的皇宫里。

  起战事后,她便被阿保木带去了战场。她趁乱逃走后的不久,就遇到了一支大邑的商队。在回邑京的路上,他们带给她很多没传到北夷的消息,比如皇后因身体不好而一直在太和山修养,比如她的儿子在三年前被立为太子,比如她的夫君为国为民的殚精竭虑……她错过的三年,在旁人的叙述里,终在她心里勾勒出一个轮廓。

  可是商队的人没有告诉她,皇宫里三宫六院各有了主人,她的儿子甚至多了两三个弟弟妹妹。以至于当她回到椒房殿,看到一众陌生美人来向她请安时,她又愣住了。

  江窈儿甚至不知那一整日,她是怎样渡过的。她似冷眼旁观,又似整个心都被浸泡在冰水里,冻得她浑身战栗。直到再次有人进来,明黄色的衣摆停在她眼前从腰间垂晃下来的荷包还出自她手,当年鲜亮的宝蓝色已有些褪色,她才眨了眨眼。她有些恍惚地觉得,她可能不止离开了三年,可能是三十年吧。

日已落西山,室内昏亮各半,宫人都退下,殿里显得格外安静空旷。姜尧和在她身前蹲下,将头搁在她膝上。

他轻声说道:“那些女人,是下面的人送的。我不收,他们就好像安不下心来做事。太子他很聪明,做的很好。”

  良久后,江窈儿终是“嗯”了一声。

  “窈窈,我很想你。”

  她沉默的时间更长了些。

  姜尧和没有让她安静太久,低低叹了一口气,问道:“窈窈,你可有什么想问我的吗?”

  她交覆在腹间的手颤了颤,可是她什么都没有问出口,心里不知为何反松了一口气:“我有些累了,想去睡一会儿。”

  姜尧和抬起头来,仔细看了看她的面色,点头道:“好,我去偏殿处理政事。你若有事,便派人去寻我。”他顿了顿:“你唤一声,我也能听到的。”

  她从噩梦里惊醒,姜尧和果然很快就赶到。他熟稔地将她拥入怀中,轻抚着她的背,一边遣人宣太医,一边安慰道:“没事了,窈窈。”

  她惨笑着摇了摇头,却是慢慢地靠上了他的胸膛。

  她想这或许很公平,她有了一个除姜尧和以外的男人,姜尧和也有了除她以外的女人,这都无关爱情。

  7.

  但很快她就明白了他和她还是不一样的,尤其是在她被诊出有孕后。

  因心中存了太多的事,她一直没有发现身体的异状。等她发现时,已经有些显怀。她枯坐一晚后,便让自小一起长大的宫女出宫买红花——无论是为了身后的家族,还是为了自己,她都无比清楚这个孩子绝不能留。

  几日她避而不见的姜尧和在她将饮碗那汤药时闯了进来,他一把夺过,眉眼里是燃烧起的孑孑怒火:“你在做什么?”

  她见他兴师问罪模样便是一愣,勾唇笑得又冷又怜:“陛下不是都知道了吗?”她顿了顿,又露出一抹讥嘲的笑:“陛下难道还缺孩子,连个孽种也想认下?”

  可出乎她意料地是,姜尧和并没有被她激怒,他反而平静了下来:“太医说,你身体太虚弱,小产恐一尸两命,需得好好养着。”

  “窈窈,你不要意气用事,对于我来说,再没有比你性命更重要的事。”

  她被看管起来,日夜身边都守着人。她忍不住嗤笑姜尧和的多此一举,连他这个正经夫君都不在意她肚子里的孽种,她这个当娘的,又怎可能愿意舍命去子。

  人一旦清闲下来,就忍不住胡思乱想。于是,她连着几日都梦见和阿保木呆着的最后一夜,他抱着她讲他的雄心与壮志,可万事不能入她耳,唯独评论起姜尧和的讥嘲入了她的心。

  “姜尧和是个人才,有些智谋,但太过无情。我听说他母妃担心他玩物丧志而不愿他远行,他便亲手杀死了养了五年的黑鹰,以示己心之定。”阿保木直视着她的眼睛,似想要看到她心里去:“你难道就不好奇三年前你为什么会被我救下?”

  “窈窈,你真的了解你的夫君吗?”

  三年前她归京,路线是姜尧和定下,虽然是绕路而行,但她也知阿保木能刚好救下她可能性甚微。

  阿保木话留半截,摆明了让她多想。她一直告诫着自己勿要多想,勿要陷入他挑拨诡计。

  可是姜尧和待她越好,她就越觉得他在补偿她。她终于问起那年与北夷的战事:“这可是二十多年来,我朝在边事上第一次大胜,陛下可否同臣妾讲讲?”

  姜尧和看了她一眼:“只能说天时逢地利,朕麾下不仅有十万英勇将士,朝堂上也因是朕亲征而上下一心,后方无事,是为人和。”

  “天时地利人和,怎么可能输呢。”姜尧和摸了摸她的肚子,问道:“她可有闹你?”

  几日前,有妇科圣手诊出是个女孩,这让她和姜尧和都松了口气。

  她胡乱地摇摇头,她直觉姜尧和隐瞒了她什么,但她不能将它铺开了质问他,因为她所怀疑的不仅是她丈夫,更是一国之主。

  可看着若无其事的姜尧和,她心里又涌起不满和隐秘的恨意。这怨气更是随着他后宫里的女人的增多而与日俱增,哪怕他无比宠爱着她所生下来的女儿。

  他给她取名袄袄,有小棉袄之意。

  8.

  可无论是生产时的濒死的剧痛,还是这个女儿所昭然她曾受到的侮辱,都让她无法去爱她。她的冷淡甚至引来姜尧和的侧目:“窈窈,”他想着委婉的措词:“她是你的女儿,这是我唯一在乎的事情。”

  她摇了摇头,看着夏日留下的残荷,事不关己般地道:“臣妾并不在乎,臣妾只是不爱她。”

  姜尧和无言,垂眸看着怀里的小人儿张开嘴,打了个小哈欠,不由软了神色,他轻轻叹息一声:“她长得很像你。”

  她轻轻瞥了他怀里的小丫头一眼,触及那与阿保木如出一辙的高鼻深目时,厌恶地收回了目光。

  她对小女儿的厌倦溢于言表,照顾也多有疏漏。在一次小公主失足落水高烧不退后,姜尧和第一次对她发了脾气。

  “江窈儿,有你这样做母亲的吗!你的女儿现在高烧不退,再醒不过来可能永远都醒不过来了,你却在这里饮酒作乐!你还配当她的母亲吗!”乐者在帝王发怒前便识趣地退干净,富丽堂皇的殿里只剩下他们两人。

  心里那根不断拉紧的弦在他的斥责里彻底崩断,她紧紧捏着酒杯,指尖都发白,她大笑两声,猛然将酒杯掷到他脚下,一字一顿地反问道:“我本就不想当她母亲!姜尧和,你因为她,一个孽种,和我生气?”

  姜尧和顿时委顿下来,他揉了揉眉心:“窈窈,我没有生你的气。我以为你明白稚子无辜的道理,你不该将怨气牵连到袄袄身上。我知道你恨阿保木……”

  这是他们第一次谈起那个男人,可江窈儿的反应却大大出乎了姜尧和的意料,她迅速地蜷缩成一团,厉声尖叫:“滚!滚出去!”

  姜尧和一怔,软和了声色上前想要去安抚她,冷不丁地却被抓上脸。他再温柔不过的妻子,此刻状若殊死一搏的母兽,双目通红,狠戾而又绝望地死死盯着他:“滚开!”

  “不要碰我!”

  “滚!”

  姜尧和一步一步后退,直到退到门外,日光悉数落在他身上,他却觉得冷得浑身发颤。他终想到那三年,在北夷的三年的最大受害者不是自诩隐忍宽容的他,也不是稚子无辜的袄袄,而是她,他的妻子,大邑的皇后。

  哪怕她已回到了大邑,回到了生她养她的邑京,可她一直没有真正地走出北夷。

  殿内传来轻声的啜泣,出偏殿复命的太医疑惑地看向他的脸,他摆了摆手。直到殿内彻底平静下来,他才再次跨进了那个门。

  她似累极睡着了,他俯身抱住她,如隔半生。

9.

  她再醒来时发现躺在姜尧和的怀里,四周安静极了,连往日不时的婴孩啼哭声都消失了。

  姜尧和把玩着她的手指,道:“太医说你身子还是太虚,需放宽心好好养着。袄袄年纪小,太闹人,不如先将她移出去养着,等她大些了,你好些了,再迁回来?”

  他觑了觑她的神色,发现不了什么端倪,又缓缓开口:“窈窈,我是你夫君,我始终都是站在你这边的。”

  “真的吗?”她突然问,咬牙切齿地道:“我不想见到那个孽种了,我讨厌她。”

  姜尧和毫不犹豫地点头:“好。”

  江窈儿默了默,又缓缓开口: “我也不想再见你了。”

  姜尧和面色一僵,似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可是怀里的人还是没有放过他,尽管她的声音如此轻缓:“第三年的时候,阿保木得知月支反乱有你的手笔后,就囚禁了我。你派了那么多商队去月支,他们难道没有告诉阿保木是怎么对待我的吗?”

  姜尧和想要打断她,可如哽在喉,只是恳求地唤了她一声:“窈窈……”

  她顿了顿,张口时却被掩唇,只能听姜尧和低声道:“对不起……窈窈……对不起……”

  她想他可能确实对不起她,但她不在乎了。她不过是受够了他看她的目光——隐忍不耐又无奈包容——不断提醒着她那段不堪的过往。

  那日之后,她果然再没有见过姜尧和。在他的纵容赞促下,她身边的人纷纷绞尽脑汁地想哄她高兴。人间富贵被捧到她手边,展颜宽心似乎如此简单。可笙歌醉后,她只觉得还是太安静,静得只听见她日渐迟钝的心跳声。

  又过了几年,她对热闹开始厌倦时,她见到了淇奥,那时他还不叫淇奥,是一个站在竹林里笨拙学琴的新乐师。他认真的神情,和不成曲调的音符,让她忍不住笑出声来。

  他抬眼见她,有些羞讶。

  她说她叫窈娘子,是皇后娘娘的专属乐师。

  她教他学琴,久违的耐心全付他一人。时间久了,她都差不多忘了她并不是窈娘子,她还有一个身份至尊的夫君。

  姜尧和在一个深夜来看她,隔着帘子,他似乎很疲惫,咳得很厉害:“窈窈,宫中已经有些风言风语了,我已经派人将他送走了。”他顿了顿:“窈窈,你若是喜……你再等些日子……”

  “他心上人的父亲因他家贫而看不起他,给他一笔钱财,送他回乡吧。”她冷淡地故意忽略他含糊语气里的试探,目光落在涂好的朱蔻上,漫不经心地道:“就当这些日子的逗趣的奖赏了。”

  姜尧和闭上了嘴,面色却更苍白了些。

  江窈儿见他开始沉默,心里愈发不痛快,她隐隐觉得自己好似得了病,不愿见他,又不想让他忽视她。她遽然起身,听见姜尧和问她近况时,又慢条斯理地坐下,轻笑了一声:“我身边这么多陛下的人,陛下难道不知我的近况?”

  “……”姜尧和又安静下去,也不知是不是呛了他一句,江窈儿的心情竟舒畅了些,便也安稳地同姜尧和隔着屏风坐了一下午。

  那是她最后一次见他,一个映照在屏风上的沉默剪影。

  10.

  姜尧和驾崩的消息传到她耳里时,她犹然不信,可长鸣的钟声让她从震惊里醒神。

  大太监红着眼将她拦在殿外,无论她如何暴怒推搡,都稳稳拦住她去见他最后一面。

  “陛下不愿见娘娘。”他略有怜悯地看着她:“这是陛下留下的最后圣旨。”

  “他恨我,他是恨我了吗,才至死不愿见我,他一定是很恨我了……”她无助地捂住脸,翻来覆去地质疑。

  姜尧和当然不会恨她。大太监自小在姜尧和伺候,这些年见过太多次帝王在处理政事后,看椒房殿送来的皇后娘娘的日常。这次更是因是在风寒未好时,顶着风霜在竹林里看皇后娘娘教那乐师学琴,寒症加重,加之长年熬夜批阅奏折,心有郁结,把身体拖垮了。前些日子撑着身子去椒房殿,可也没得什么好脸色,一回来就躺下了。

  大太监看着她如今狼狈模样心里多少有些解气,在她急宣太医查问时,不由冷哼一声:“娘娘若是有什么想问的,可以问奴才。”

  她没有计较他的不敬,急急地问:“他怎么会……他明明正值壮年……是不是有人……”

  “娘娘!慎言!”

  她被大太监的厉声呵斥吓了一跳,她下意识抬头的时候,却发现这个天子近侍面上有明显的怨恨,他阴阳怪气地说:“太医说陛下是心存郁结,风寒侵身顿如山倒……”

  她看见被宫人从里扶出来的小女儿,面色愈发惨败,竟是折身往回去。大太监没料到她走得这么干净,不由急唤了她一声:“娘娘,还有遗诏没有宣呢!”

  她没有回头,她想他原来是一直对她有心结的,却想不明白,为什么他都愿意让不是他女儿的袄袄送他最后一程,却不愿她见他最后一面。

  她被封为摄政太后,他将大邑最高的权力奉给她,将那些乱她心绪的美人送出宫去,她身边的人纷纷跪下认她为主。可是她无法释怀,足有三年,她都未有一笑。

  第三年,淇奥出现在她的面前,以一种讨好的姿态。她的兴致被他的诚惶诚恐迅速搅得缺缺。可到底是曾有兴趣的人,便打起精神来,听他讲这三年的经历。

  姜尧和给了他两条路,一条是回家当一个普通的乐师,一条是可以通滔天富贵的青云路。他无法拒绝第二条,尤其是在知道他将侍奉的人是谁后。尽管他好奇为何先帝会给自己的妻子找男宠,但是他也知道这是他管不了的事情。他于是留在皇寺里,被教导她的喜好。

  “小人本是可早些日子就来侍奉娘娘的,是公公将小人扣下了……”

  江窈儿终于笑了,笑得眼泪都掉了出来。她想这难道就是姜尧和为她准备的最后一个礼物,一个完全依附她的男人,一个他认为可以帮她走出的过去的人?

  可他不知道,这个男人只是她暂时忘记沼泽的藤条,而本该带她走出沼泽的人已抛下她离去。

  11.

  不知是不是想起了旧事,她便中途改了主意,出宫往皇寺去了。主持是个能说会道的和尚,讲起当年她重病在别庄休养,先帝特意来此在佛前长跪一月为她祈祷。

  江窈儿也乐得听他编排姜尧和,直到入了为她准备的禅室,里面已有个僧袍和尚。等室里只剩下他们两人了,那和尚开口,尖利声音很是不满:“那和尚还是出家人呢,尽是诳语。”

  她不在意地笑了笑:“也是为佛祖尽心。姜尧和来这里是想瞒着天下人找我?”

  大太监有些惊异地看了她一眼,阴阳怪气地道:“娘娘怎就这么聪明了呢?”

  她摇了摇头,道:“你可知阿保木除了让人送来一份国书外,还派人送了我一封信。”她顿了顿,见到他露出惊讶的神情,方继续道:“他谈起我在北夷的三年,希望能与我再续前缘。”

  大太监双眉一竖:“蛮贼尔敢!”

  “可是我觉得很平静,不知道是因为老了,还是因为放下了。我只是突然很想姜尧和,所以我来这里了。”

  “那您该去皇陵看望陛下。”

  她有些落寞地垂眼:“他不愿意见我的。”

  大太监见她眉眼低垂的可怜模样有些心软,他叹了一口气,从袖里摸出一封信递给她:“这是陛下临终前写给您的信,小僧因对您有怨,一直没给您……陛下虽没有明说,但小僧以为陛下不愿见您,是希望您在想起他的时候,不是两鬓霜白的沧桑模样。陛下他一直很想见您。”

  那尖利的声音自称小僧有些滑稽,但江窈儿的注意力已经飘忽到那,白纸黑字上,姜尧和说:“窈窈,我知道你怨恨我,我也恨我自己。身为一个丈夫,我竟没有保护好自己的妻子,更没有在第一时间救回你。我无数次地后悔,为什么要和阿保木合作,明知是与虎谋皮,明知蛮人无状,得到的教训太过惨重,日夜难忘。如果我知道我会因此失去你,无论如何都不会有安德一行。”

  “我曾说,在世界上,再没有比你活着更重要的事情。谢天谢地你还记得。我终于再次见到了你,却不断在伤害你,以爱之名。我希望你忘记阿保木,忘记那些阴霾过往,和我好好过日子,我却忘了我也是造成你痛苦的一份子。你是我的妻子,可我从来没有告诉你,无论发生过什么,无论过去多少年,无论你在哪里,在我心里,你依旧是那个会因我信手一曲而哭的小姑娘,我想要爱护你疼惜你的心思也从未改变过。”

  “窈窈,我知道你不快活,我总希望你能找到一件快活事,就算是恨我也好。可是我发现,怨恨是会让你永远固步不前,你会永远走不出北夷的三年。好在死亡可以带走一切。窈窈,你曾玩笑唤我一声老师,我想再叮嘱你一句,今日永诀,不必再恨。”

  “窈窈,你是个聪明的姑娘,一直都是。为夫希望你能早日明白。”

  她想,她一点都不聪明,否则怎么会只能记得那些沉重的痛苦,怀疑姜尧和的目的,也记不住他对她的好,看不见他的真心,直到他永远离开才恍然明白。

  不知从何处传来琴声,是当年选妃宴上她听到的那一曲。这一曲在她新婚后也常听得姜尧和弹起。

  他坐幽篁里,她荡秋千上,故意扰他高声唱:“瞻彼淇奥,绿竹猗猗。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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