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天堂很幸福

阅读陈忠实先生《生命对我足够深情》，陈先生回忆初中时休学一年的经历，或许是爷爷生病的当下，纸张上开了一朵一朵花。

说是我和爷爷一起长大，但其实也就五六年级两年，究竟我是和谁长大的呢？一年级之前的记忆已经模糊，可能是和我爸爸吧，一年级开始在姑妈家住，五年级父亲去世，我搬回家和爷爷奶奶住，初中开始似乎又回到了姑妈家，这中间的原因，当时我不了解，我只知道似乎我一直在搬家，为数不多的日记本里，“我的家在哪”这句话反复反复反复地出现，爷爷家那条一下雨就会出现很多坑坑洼洼，自行车过的时候屁股会腾空的路上，我问过自己无数遍，而到现在，我依然没有找到答案。

在和爷爷生活的两年时间里，似乎是我真正的童年经历，最深的应该是我爸爸去世之后我搬回家的那几天，姑妈那个时候还在开店，我偶然听到了姑妈们在商量说要把我送到孤儿院去，一路哭回家，那个时候还是老房子，在厨房里，灯光昏暗，一张低矮的桌子，爷爷坐在正对门的位置，奶奶坐在他对面，我坐在侧边，到家的我已经不哭了，平静地告诉爷爷这个事情，然后安安静静地吃着饭，爷爷说了很多话，我只记得一句“还好小妹妹从小不知道难过，不然得哭成什么样啊”，是啊，从小，我就不知道难过。

家里有田，会种菜籽，就是可以变成菜籽油的那种，每年我都会帮爷爷一起去收，怎么收呢，就是在有风的日子里，把菜籽放在很大的扁扁的一个东西里，然后用力往上扬起，风就会把那些菜籽的皮啊之类的吹走，只剩下菜籽，这样的步骤要重复很多次，有一次，我闹起了脾气，做了几次之后就是不想干，却也不敢走，扭着脖子站在旁边，这些亲戚里，除了这几年我脾气见长之外，之前我从没在他们面前大小声过，甚至连情绪都不敢有，只有爷爷，我发过为数不多的几次脾气，大概是因为这是唯一一个我笃定不会抛弃我的人吧。气氛僵持了很久，在爷爷无奈的“你怎么这么不懂事”中我回家了，奶奶问我怎么这么早，我也不敢说话，其实心里是愧疚的吧。但其实我今天不愿意只是因为去姑妈家，有人指着我和姑妈家的女儿说，你看看她（我）天天在外面野，晒的有多黑，看看她（姑妈家的女儿），白白净净的，多乖。类似的事情不止一件，有一年我背着棒冰的箱子一路出去买棒冰，那一次去工地，穿梭在钢筋水泥中时，我一抬头，头狠狠地撞在了钢筋上，当时立马蹲下，头晕到以为自己马上就要死掉，缓了好一阵，才缓过来，手里的硬币也掉了，找了半天感觉少了5毛钱，担心不已，怕回家姑妈对不上账我要怎么解释？之后我爬上了他们建房子的时候搭在外面的那一圈木质的板，到最上面的时候我问叔叔们，要不要买棒冰呀？叔叔们惊讶我怎么上去的同时，买完了剩下所有的棒冰，我很满足。回去之后少了五毛钱还是被发现了，而我不曾解释过。过了几天，再去姑妈家，姑妈让别人看我的脖子，说“看看她的脖子有多黑”，大人们似乎很喜欢对着我说类似的话，却从来没人告诉我小姑娘要少晒一点。而直到现在，我不小心头被撞过那么多次，却再也比不上那一次的晕眩，和无助。

我很害怕吵架，小时候爷爷奶奶吵架，火即使不会烧到我身上，我也无比害怕，怕自己再次没有“家”，奶奶吵架的时候会很极端，好几次都会把厨房的刀拿出来，有一次，我太害怕了，我打了110，我说我爷爷奶奶在吵架，我奶奶要杀了爷爷，我说你们快来救救我。我家门口有条河，我当时站在河边，等警察叔叔，叔叔来之后，奶奶说“吵架么夫妻之间常有的，没什么事情”，然后叔叔走了，而我抱着膝盖在河边坐了一夜，再也不敢进去。

我小时候是没有零花钱的，但是吃饭的地方是按周给钱的，如果我一天不吃，就能有2块钱，我记得我拿到了6元钱，在生日那天，去买了一只小蛋糕，粉红色，很漂亮，回家之后，我很忐忑，我没有过过生日，我不知道怎么开口说今天我生日，我买好了蛋糕，想要点蜡烛许生日愿望。幸好，最终也没有机会让我说出口，爷爷奶奶在吵架，奶奶躲在房间里不出来，爷爷近乎讨好说“今天小妹妹生日，好歹出来吃块蛋糕”，我记得那一天，我点燃了我房间的门帘，我觉得很像蜡烛，很多很多的生日蜡烛。后来，我姑妈问我，那天是不是只是吓唬吓唬爷爷，我笑着说“是的”。

小时候家里很穷，五年级之前开学的每一天里，发生了什么我不记得了，只是一直记得爷爷那一句“你在这里等等啊，等姑妈给你姐报完名，我去问她借”。那时候我们一家靠爷爷3000不到点的工资，而每个月快到发工资的那几天，家里总是买菜的钱都没有，我总能听见爷爷说“我今天去问那个谁赊五块钱肉吧”、“那你晚点去，不然开门生意就赊账不好”。有一次，我捡到了五块钱，地址我记得清清楚楚，在“老发头”家门口的路上，我开心死了，回去给了奶奶，奶奶说“你明天想吃啥，给你买”，我说“我不想吃啥，你们看着买”，不知道为什么奶奶生气了，我其实只是想表达虽然是我捡到的，但是没关系，你们可以去买菜，或买肉，不用管我没关系。

我是什么时候开始习惯所有的事情都自己撑呢？大概是从小时候自己洗衣服自己倒马桶，河水很凉，有一年冬天，手上生了冻疮，不知道怎么办，也不知道是什么，只是觉得痒痒的，忍不住要抓，而姑父看见了，说“你的手怎么这么丑？”大概是有一天晚上，我手被划开了一条口子，血流不止，我随手拿了自己的手帕压住，想让血不流出来，然后看着血一点点滴在地上，而奶奶看见了，说“你怎么能拿手帕擦血呢？”大概是有一天姑妈被赶出家门，我开着电瓶车去接她，摔了一跤，两条腿都是血痕，石子欠到肉里，到姑妈店里，没有人看见，我疼的受不了，说了句我先回家了，之后我在床上躺了很久，姑父回来看见，说“你怎么弄成这个样子”，然后，我越来越独立了。

当然，和爷爷之间还有很多温暖的事情，比如说每次他送我去上学总会偷偷给我五毛钱，告诉我说“你不要只是看着别人吃东西，你也去买”，一直到高中我才意识到这句话什么意思，当时的我只是费解，因为我没有花钱的习惯。而这个小秘密，不久之后被奶奶发现，戛然而止了。比如说大冬天，我总是手脚冰凉，放学回家第一件事情就是找爷爷，把手塞到爷爷的手里，大手裹着小手，记得在学画画的时候，我说要画一幅大手包裹着小手的画，老师以为那会很温馨，而当我一点一点勾勒皱纹的时候，老师说，我没有想到看着会折磨心酸，可于我，那是温暖啊。

我以为这些事情很久很久了，这两天爷爷突然生病，认不出我来的瞬间，我觉得我与这世界唯一的温暖切断了，我反复的问他“好公，你知道我是谁么？”没有我想要的答案，一直都没有。我不知道还会不会有。

陪夜的三个晚上，我经常呆呆地看着他，我在想，如果他去世了，我会怎么样？大伯说我要承担起我爸需要承担的责任，比如说照顾爷爷，比如说出钱，比如说办丧礼。那天我很激动，我说我可以负责任，但那是因为他是我爷爷，我没有义务替任何人尽未完的责任。

我的爷爷啊，虽然天堂一定很幸福，但如果可以，我想请你在这荒唐的人世间久一些，再陪陪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