危险游戏
1.叶蕤
国道109线,拉萨方向,一辆红色的载重大货车正在减速,随着一声呛满灰尘的吼叫——“哧——”,巨大的黑色轮胎四周烟尘陡然升起,这只钢铁巨兽扑倒在一片粗犷的荒漠里,被高原煞白的阳光褪去了猩红,裹满了风沙。
巨兽的耳侧吐出了一簇黑红。不,是一个穿红色冲锋衣的短发姑娘从副驾驶位跳了下来。不,是跌落了下来,她崴了右脚,双膝重重地跪在了坚硬的石砾上。她没有吭声,低着头双手按住膝盖站了起来,鞋底发出粗糙干燥的摩擦之声。
她转过去,肩膀才到车门下框的位置,站在这只巨兽面前,四周空旷苍凉,像是随时会被一口含下。她高高地举起双手接住了从驾驶室里递出来的黑色背包,压得身体跟着一沉,扯着嗓子说了声“谢谢师傅啊”。她怕货车司机听不见,又惦着脚喊了一声。
“这真是我坐过最高的货车了”,她为着“最高”这个字眼,感到异常兴奋和激动,心还在砰砰跳,双膝剧烈的疼痛提醒着她,自己刚刚完成了一场冒险,更刺激的还在后面。
此刻脑中迅疾地跃出刚刚收获的一切——驾驶室后面堆满的大大小小的馍馍,花花绿绿的羊毛毯子,回族师傅粗砺黝黑的脸,异域口音,他和西宁—拉萨这条国道的故事。
她思维在迅速地跳跃颤动,胸口蹦出一种近似于“赢”的赌徒的雀跃欢呼。
“啊,老师傅执意说这就是我要找的茶卡盐湖,可除了这条土路,一个标识一个人都没有啊,不过刚才在车上确实看见了远处有一条银白的线,经验来说应该就是一片盐湖……”她有些担心,夹杂着犹豫。
但这个年轻的姑娘完全是一副无知者无畏的样子,她缺乏经验,也缺乏对一切意外可能的预见。她低估自己以外的所有力量,因为她还没未被侵犯。具体的能被她的心所感受到的,只有自认为坚定的意志和勇气。
于是她对眼前短暂的犹疑提出了自己的意见:“或许不是茶卡,走进去再说,没有密匝匝的游客,岂不是更好!”
这个年轻的姑娘叫叶蕤,是个大三的在校生,有一段坚持了四年的恋情,哦不,是有过。揣着一个半月的暑假工钱,坐上了北上的火车,背包里放着一本《搭车十年》。她和许多的年轻人没什么两样——胸怀天涯海角的抱负,脑子里装着杰克.凯鲁亚克——永远年轻,永远热泪盈眶。(O ever youthful, O ever weeping.)
2.董二
“它妈的,晒死了,这么多游客,搭个车比登天还……拜托,停下,停下,停……!”
这个年轻人从茶卡盐湖出来,已经在109线上走了近半个小时了,没有任何该有的遮阳措施,他在学习本地人的勇敢?或是……无知。景区坐不上车,他打算途搭试试运气,在驶来的所有车辆前竖起大拇指,这是暗号,属于流浪者的接头暗号。这是他第一次尝试这个书里电影里的江湖。可一辆又一辆的汽车在他面前扬尘而过。
他眯起眼睛,望着九月的高原。
干枯的小草在辽阔的土地上拼命吸吮水份,巨大的天穹被风沙磨砺得一尘不染,蓝得像一双鹰眼深邃;
云朵被热烈的阳光所稀释,一丝一丝单薄地挂在天际;
群山裸露着坚硬发黑的岩石,屹立千年的卫士狰狞地包围着这方苍茫的土地,发出近似于死亡的永恒的气息。
年轻人心中袭来一股“渺小”,他突然有一股想在这片无比辽远的荒原里俯身哭泣的冲动。
而后,他为自己的这股真诚的冲动雀跃欢呼,他感到俯身大地是一种仪式,眼泪代表着净化,他在渐渐接近这片高原质的真相。
可裸露的皮肤渐渐灼热,无数针芒刺痛每一寸感知的神经,他的焦躁在这片毫无遮拦的土地上升温。
“只要有车停下来,我它妈给多少钱都干”,正在心里发狠一样的许愿,一辆银色面包车真的在他竖起的大拇指前停下来了。
他迅速跳上了车,无比感激地盯着司机宽阔的肩膀,“谢谢谢谢啊”,说着从包里掏出一张五十递过去。
司机迅速地向副驾驶位甩了甩头,回身大手握着方向盘说:“你谢谢他,是这个帅哥包的车,钱给他,跟我可没关系”,汽车把强烈的阳光晃晃悠悠地抖落进来,他突然提高音量说:“喏,后面的小姑娘让停车”,话里话外都是高原人的脾气,粗犷有力。
叶蕤觉得一双鹰隼的眼睛瞪了自己一眼,她感到很抱歉,转过头去望着窗外,假装没有听见。叶蕤对司机突如其来的脾气感到困惑,他怎么变了性情……
叶蕤今天早上从大货车下来的地方,叫漠河盐厂。她走了没几步路,就搭上了一辆进盐场的小货车,车上坐着夫妻两人,那个大姐说:没事挤一挤就成了。大姐得知她一个人来旅游,说漠河盐场可不比茶卡风景差,只不过就是没有开发成风景区,他们这是专门供盐的,叶蕤真是来对了地方。
漠河盐场确实没有游客,很合叶蕤的心意。可下午叶蕤左等右等也没等来下午出盐场的车,工人开玩笑说,要不等要不就走出去,叶蕤就真的走了,这一走就是三十里沙砾路。
精疲力竭地守在109国道上,还是早上从货车下来的地方,烈日下晒了很久也没一辆车停。叶蕤还没有遭遇过这种情况,来青海湖已经两天了,一路徒步搭车都很顺利。
干热的空气和汽车扬起的沙土煎熬着叶蕤的一切官能感受,终于,一辆银色面包车停了下来,就是这一辆。
是司机主动停的车,叶蕤感激他,他很高兴,对叶蕤说:“看到一个小姑娘站路边上,不安全”,也是在向副驾驶的人解释。
司机是本地汉族,他在这片高原上生长、营生,具备高原人一切品性:实在、互助、直接豪爽、脾气大,他和这些天真浪漫的年轻游客太不一样了。
年轻人拿钱的手在半空转向副驾驶位,“谢谢你啊帅哥”,副驾驶位的人摆了摆手,淡淡地回了句“不用”,没有回头。年轻人加了句谢谢,把钱丢进了抱在胸前的一个淡棕色帆布背包里。年轻人之间的事真是图个爽快。
他回身坐好,侧过脸对身旁的叶蕤说:“也谢谢你啊”,叶蕤瞥了过去,装着不经意地说:“嗨,搭车挺不容易的,外面多晒啊”,
年轻人觉得眼前的这个姑娘说话细声细气的,但却……怎么说……很义气。于是两个人开始聊了起来,和许许多多的年轻旅行者一样,问对方哪里来、已经去了哪些地方、下一站去哪儿等等。
当然,对于独身的人,第一个问题总会是“你一个人吗”。
尽管他佩服她的勇气,也看出她为自己这一行为的骄傲,但这个年轻人并不觉得一个姑娘独身徒步搭车旅行有多好。
这片“江湖”本身是多么令人振奋啊,这是所有年轻人追求的自由之地,挥霍一切可以的挥霍——青春、时间、思想、精力,当然还有爱情。
可江湖仍旧险恶,那些种种关于独身旅行者搭车遇害的消息不会令这个姑娘担心吗?她的行动近似于一种赌博游戏,赌注可大可小。那么,她肯定经验丰富。
尽管这一点在年轻人看来不甚可爱,但叶蕤干净的脸庞、斯文的举动、有时略显神经质的想法在年轻人的心里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他觉得这些都很可爱。
年轻人提出加微信——万一碰巧同去了塔尔寺,尽管下一站的目的地不一样。叶蕤一直没有认真看过这个人的脸,再一次见面恐怕不见得能认出来。
她一直躲躲闪闪,避免碰见对方投来的目光,她很不好意思,有点不知所措,像所有在校园里呆得太久,只和自己的恋人谈心的年轻姑娘一样。
叶蕤所不同的是——她失恋了,她决心改变,她看过许多旅行的书和电影,决定大胆地去实现那些看似伟大的意义。但是,尽管她有来自于理论的巨大的意志,她一时也无法纠正多年的积习。叶蕤太少和陌生人打交道了。
但叶蕤还算幸运,至少她伪装得很好,没有给人留下柔柔弱弱好欺负的印象。
面包车停在了黑马河的黄昏里,高原上的晚风干燥冰凉,但空气尚且残留余温,天边的斜阳默默地对这片土地投以最后深情的一瞥。
叶蕤向副驾驶位的人递过去一袋茶卡盐湖买的盐鹌鹑,说“这蛋送你,今天真麻烦你了”,那人侧过身子伸手收了说:“那我就不客气了”,顺手取了几个递给司机“师傅今天辛苦,送你”。
“再见啊” “嗯,再见”。
叶蕤看着他的背影,夕阳正拉长某种令她不安的情绪,总觉得像看一个匆匆忙忙突然结束的故事,心里空落落的。
这个人从北京来,毕业不久找了一个工作,做了不到一年决定辞职,他说他还是需要一个间隔年的。在茶卡待的时间,他很少主动找叶蕤说话,两个人默默地沿着废弃的曾经的运盐铁轨走了很远。没有互留任何信息,临走只是好好地说了声再见。
对于叶蕤这样的姑娘来说,旅行,追求浪漫的成分更多,他们这些人是要有故事的,但对于有些人来说,旅行是关乎一次真正的休憩。
另外一个年轻人呢,他叫董二,毕业工作一年了,在老板那儿糊弄了几天整休来了青海。帆布背包里装着一个单反。
第一次见面,董二和叶蕤应该就已经发现了对方和自己的相似——他们是在旅行中制造故事的人。这一点至少从他们第二天晚上开始互聊微信看得出来。
3.危险的游戏
叶蕤的第一次远行就要结束了。
这是第四天的傍晚,她走在莫家街喧嚷的人群里,手里握着刚从报亭买来的一本《青年文摘》,裹成了一个圆筒,她不希望别人看见她手里拿着一本书以及不希望别人看出那是一本什么书。
可是,如果手里没有握着东西,哪怕是一本还未翻过的书,她会恐慌害怕,在这个布满了陌生的空间。这是她又一个多年的积习。
叶蕤还是个缺乏经验的小姑娘,你看,她抬起下巴看似冷漠地打量着某家店铺,但其实她眼神是放空的,她脑子里什么也没想,只是在不断的犹疑纠结——要不要进去呢?她用于判断的标准也不是食物或者环境,她根本没有自己的标准。
你或许看见她正锁眉思忖,但也许她只是摆摆样子,因为她百无聊赖。
叶蕤看着天一点一点黑下去,橙黄的灯光打在模样好看的食物上,男男女女手里拿着羊肉串、凉面盒子,仰着头相互说笑,好像每个人都有正在进行的故事。这让她感到失落,前些时候搭车得来的兴奋和激动被熙攘的人群淹没了,感觉自己正在消失,尽管很不甘心。
“哦,不,不能就这样结束”她在思忖,尽管她不愿承认。一股热流冲撞着她的身体,两个拇指在手机灯光的照射下有些颤巍巍——“你去塔尔寺了吗?”
董二昨天去了一个牧民家过夜。昨天傍晚他帮着牧民围堵了一头就要卖牛,还尝试着甩了几次绳套子,这令他很兴奋。晚上和牧民们一起唱歌喝酒吃了一个整羊,酣畅淋漓地放肆了一把。他觉得又一次接近了这片天地的真相。醉了一夜,今天午时才醒过来,计划去的塔尔寺没去。
此时,董二刚走下回西宁的汽车,收到一个没有备注的微信消息,嘴角挂起一丝微笑,是那个可爱的姑娘。
“没去成,你去了吗?”
“我打算明天去,要不一起?”
“我明天就回杭州了,这时候正找地方玩会呢,有没有推荐啊”
叶蕤已经走出了莫家街,正站在一个路灯旁边,白色的灯光直直的打下来,她今天换上了一条白色长裙,系着一条粉色薄纱的围巾。
这是来西宁的第一天买的,也是这样一个夜幕初临的时刻,她进了一家专卖头巾围巾的店铺——西宁有很多这样的店铺,一个裹淡绿色头巾的高个子女人给叶蕤裹上了这条粉色的纱巾——像一个回族姑娘那样的裹法,遮着头发只露出一张小脸。
她不自在地捏了捏纱巾,盯着手机觉得脸颊热乎乎的,“我有什么好推荐的,要不然过来一起吧。”
在莫家街的招牌底下见面,叶蕤真的没有认出董二来,手机里发来信息说已经到了,叶蕤直直地从董二身旁走了过去,四处张望。
事实上她瞥见了一个看她的眼神,尽管没有认出那张脸来,但思忖八成是那个人,但是主动打招呼令她觉得不自在(她计划用冷漠试探这个人对自己有多感兴趣),所以她假装继续张望,僵持了几秒。她回过头去,刚好撞见刚才那个眼神。
看来董二和她采取了相同的策略。
叶蕤觉得那人陌生,和想象中的很不一样,至少应该会更自信潇洒一点,转过去看见了却是一张有些狼狈很不自在的脸混迹在人海之中。
恐怕董二宽大的下颚使他多了几分尴尬的神色,他扯起略显厚实的嘴唇笑了一下说“差点没认出来”,叶蕤附和了一句。走过去,头似乎才刚到他肩膀。董二说话是是低着头看她的。
两个人刻意地保持谈话的继续,气氛有些压抑,有一点微妙不安,几丝困窘。
叶蕤一开始刻意和董二保持着距离,走在他前面,扭头和他说话,或者走在街边的台阶上去,低头回答他的问题。
董二不紧不慢地跟在她后面,像追寻着某种足迹——这是一种动物本能,尽管嗅出了猎物的味道,还得先压抑住内心的狂喜,在暗处观察。
但有时他会突然停下来走到某个买土产的摊子面前好奇的看一看问一问,叶蕤一开始并不会主动走过去,而是站在原地等,她避免显露出自己的点点急迫,做出一副漫不经心的样子。董二在思忖——似乎用忽远忽近的冷漠和爱慕更能勾起一个姑娘想要靠近的欲望。
夜色渐浓,他们走出了莫家街最繁闹的地方,到了一条摆小摊的街道,每家摊子里挂着一个灯泡,在凉风里晃动着只够照亮自己摊位的黯淡灯光,这使气氛多了几分放纵,这个地方像某种意义上的角落。
夜色使他们的谈话变得兴味盎然,叶蕤开始频频回头,有时候会笑得弯下腰,有时候会主动走到董二跟前仰起脸问他问题,不再害怕他的目光了,她在黑暗里蹦蹦跳跳的走路,夜色使她沉醉,她感到某种细微的漂浮的欲念,她的肢体和语言透出使她感到轻微困惑的放肆,她表现得无拘无束,完全像个孩子。
她和大多数的女孩子一样,一旦感受到观众向她投来的热烈的目光,便愈发卖力地表演。
董二被她轻快的笑声撩得心猿意马,尽管他仍然不紧不慢地跟着,保持着身上的男子汉气魄,但他在叶蕤走近时会认真的看她一眼,尤其是她仰着脸问他问题的时候。
他们一直在夜色中行走、谈话。叶蕤感到自己很熟悉这座城市,仿佛在这生活了很久,她张开双臂拥抱了这个异域的夜晚。
董二在这种气氛中嗅到了丝丝甜蜜,他诚恳地听着这个姑娘说话,她的突发奇想,她的忧伤,她任性的否定和肯定。
他从来没有遇见过一个比她看着更干净更纯粹的姑娘,于是向她坦白(事实上,这是一种更贴近她的武器):自己的帆布包背带太细勒得肩疼,买单反的动机更多的是撩妹子。
至少在这一刻,董二打心底里想让这个姑娘知道自己一切真实的想法——他没有故事他不喜欢假装有一肚子故事来吸引目光。
他的诚恳成功捕获了一颗鲜活的心。
叶蕤有时候会为董二投来的目光感动——那里面全是诚恳和认真,她感到董二伸长了脖子在听她的胡言乱语。
董二同时又为着一阵不可描述的情绪困惑着,她热烈的目光、亲热的声音令他喜悦,但这喜悦却像是触摸到了鱼竿剧烈的颤动,是成功钓到了一条鱼的激动。
回到叶蕤住的青旅时已经快夜里十点。叶蕤下午已经住进了一个十人间,董二还没有定,叶蕤说:“太晚了,要不就住这家吧”,董二跟着她往里走。叶蕤去洗漱,董二说完了来大厅再坐会儿。
叶蕤站在大厅黯淡的灯光里,望着沙发上斜靠着的一个人影,突然想起来还不知道他的名字,尴尬地立在那儿等他发现。
董二看见了白裙子的叶蕤,他不想主动招呼她过来,害怕泄露内心的忐忑,脑中绕过一丝喜悦,像是……看见了平静的水面上突然轻轻跳动的白色浮漂。
“欸,原来你在这儿啊”,最终叶蕤走了过去假装惊讶,略微压抑和困窘的气氛又回来了。
董二开了两瓶百威,如夜的黯淡里一切动作都变得窸窸窣窣。侧对面的一对人正在说笑,男的在断断续续地弹吉他,和坐在对面的女孩子说话,他们的近旁是一座影影绰绰的假山,打着墨绿的灯光。
酒对于叶蕤就如同手里握着的一本书,对于董二是一剂适时的催化剂。夜的颗粒密密麻麻地包围了青旅的大厅,听不清一句完整的话,全都是混着体温的耳语。气氛里有一股不清不楚的混沌,是令人沉醉的暧昧。
叶蕤在黑暗中感到董二的衣服有一种阳光的干燥味道,甚至闻到了他皮肤发出的一阵温热,她觉得自己像被一双眼睛盯住的大雁,战战兢兢地飞过一片芦苇,闭着眼睛一直飞。她不敢侧脸去看董二,尽管那只会是个充满了颗粒的轮廓。
董二渐渐向着身旁的姑娘靠近,他感到自己的衣服柔软地贴近,右膝靠近了另一个温热的肉体。他忐忑地试探,轻轻地缓慢地,生怕水里的浮漂抖动得太过剧烈——那将是一场噩梦。
他转头看着叶蕤,黑夜使人放心,他可以放纵自己的目光以及一切官能的感受,听着她耳语一般的滔滔不绝,她的脸庞在黯淡的光里依然白皙干净,整齐的刘海下一双眸子闪着晶莹,乖巧的嘴唇微开微合,她话里有几丝故作的淡然。
董二完成了试探。听不清她在说什么,他被那张可爱的脸弄得魂不守舍。他的心在剧烈的颤动挣扎,“我想靠近她,更靠近她,那张灵巧的嘴唇……可是明天……去它妈的明天……我能为她留下来……”
“我我能亲你吗?”尽管这句话像一枚冲出枪口的子弹击中了叶蕤,但董二说得很从容,像是在说“你吃糖吗”,它的不经意迷惑了叶蕤,她觉得自己还在安全的范围之内,至少他是在问,在请求。她没有回过头去,尽全力压住自己内心此刻的起伏说“我能理解……”
董二把它当成了肯定的回答。
猝不及防的一吻令叶蕤体内的血液瞬时加快了速度,一股令人窒息的情绪传遍了全身,甜蜜令她恐惧地袭来。她觉得应该严厉地停止,但这蚀骨的甜蜜撩拨得她绵软无力,只想更多地消受,她在坠落,迅疾地失去了重力。
董二抱住了叶蕤,像握住了一把娇小的花。他开始思忖:“这张小嘴里有一股清甜,她没有反抗,我还能更进一步……”
他的右手轻轻贴到了叶蕤纤弱的脖颈,缓缓向下深入。
叶蕤陶醉在夜的无声之中,柔软温热的轻风拂过她每一寸敏感的神经,她在不断增长的激动中忘却了自己,忘却了时间。
“我们出去”董二无力地吐出这句话时仍然沉湎于令人兴奋的柔软里。叶蕤当那是一声呻吟,就像自己正在竭力压抑控制的热烈的呼吸之声。
“听话……我们出去……”
叶蕤猛然被某些字眼莫名地牢牢地抓住,兴奋的神经突然剧烈地战栗起来,她急忙退开了自己热烈地贴着的身体。
她猛然战栗地发现,自己站的地方在被一种撩人的火热包围,身体在被销魂的享受捆绑,自己原本拥有这个夜的所有权,现在正在失去,再不能把握住自己。一股惹人的恐惧袭来,攫住了她狂跳的心。
“不要,我要走了”,她急匆匆地说着,尽全力使自己的语气带有威严,她本能地想要离开。这是来自一个缺乏经验的少女的羞涩?不,她一心要逃离的是一种新奇、陌生、欲罢不能的困境,动物的本能使她几欲挣脱捆绑。
董二已经被撩拨得心痒难耐,他急迫地想要更贴近这具馨香的灵魂和肉体,更近,要更近。
可他到底是一个缺乏经验的捕猎者,心急火燎地要得到一切,甚至不惜哀求他将要到手的猎物。“求求你,听话……”
叶蕤仓皇失措地跑开了,心在剧烈地颤动,直到抓住冰凉的门把,叶蕤停住了脚步。
灼热的残酷的失控追逐着她,她为最后一刻自己没被抓住感到惋惜。她下意识渴望发生的事情在这个美好清冽的夜里已经发生了,更进一步官能的刺激或许能无限的放大。
做暑假工时,她也经历过这样的艳事,但在最后关头及时的抽身,从那以后,她爱上了这种令人头晕目眩的气息。对于叶蕤来说,这其实是一种官能的游戏,她挚爱那种如痴如醉的又适可而止的肌肤之亲,远远胜过一个转瞬即逝的爱慕的眼神。
房间里一阵一阵均匀的呼吸声,叶蕤脚底踩在坚硬的木梯上,觉得一阵疼痛,一口气爬上了床,快速地躺下,胸口深深地吐了一口气,一半觉得庆幸,及时逃离了灼热的危险,一半又觉得惋惜,失却了一场撩人的冒险。她没有喝酒,却觉得一阵酒醉,头晕目眩,夜沉重地敲在了她的心里。
第二天,叶蕤醒来时,房间里的人已经走光,明亮的太阳光洒了进来,她发现自己昨夜睡的是光棉絮——这家青旅是自己领被套床单自己铺床的。叶蕤给手机充上电,等着手机开机。
“我会一直在外面等你”,一点四十。
意料之中。叶蕤很快回复:你知道我手机没电了啊。你已经走了吗?
叶蕤在心底希望他没有走,还在外面等着她。这一天又会有新的故事。
“十一点的飞机,我已经在机场了”
董二觉得那不算是拒绝,只要今天留下来,还能再见到她——干净的脸庞,一颗神经质的心。这股冲动刺激着他,这种近似于献身的诚挚感情甚至感动了自己。
机场拖着行李匆忙的人群中散发出酸涩的令人心碎的离别气息。但董二很清醒——离开这片高原,那边的身份仍是一个挤地铁上班的平凡人。
互相不知道姓名的两个人,仅仅是因为短暂的肌肤之亲,就可以跨越浪漫,由陌生变得熟悉?爱情?不,它来去匆匆,年轻的心还来不及绕开官能的享受察觉它的存在,两个人就已经再一次陌路。
所以,对有些人来说,旅行仍是站在安全线以内不断地制造故事;旅行仍是寻着踪迹为干净纯粹的姑娘冲动一回。
或许旅行是一场好聚好散的游戏,它充满了新奇、陌生、欲罢不能,可它的危险在于——叶蕤和董二不能永远年轻,他们挥霍而过的感情不能永远使他们热泪盈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