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读】《我们一无所有》——文本摘录
赶时间的,可以直接读下面加粗的部分。
《我们一无所有》 文本摘录1 文本摘录2 文本摘录3 文本摘录:
一、花豹:
1、我把肖像翻过来,肖像背面,我已画上一只宛似法国画家亨利·卢梭笔下的丛林狸猫,金黄的斑点一闪一闪,躲在青绿的树叶之间窥视。我轻叹一声,心中慢慢升起一股归属感。这下我才感到自在。
2、在我这个时代,我的职业等于是给一个拙劣画家的“安慰奖”。
3“艺术让我们不会因真实而亡故。”我把这句尼采说的话贴在工作桌上。但我从学生时代就已知晓,我们可能轻易因艺术而亡故,就像我们也可能死于其他形式。
在那个时代,艺术仅仅成为一个工具,用以修饰政治,时代造就了艺术家的悲剧。
4、“你愿意为了革命奉献生命?”
“我愿意。”
“为了我们的领袖?”
“我愿意。”
“为了社会主义乌托邦的前景?”
“我愿意。”
“那么你为何拒绝认罪?”
“因为我没有做出任何不法之事。”
我坚称自己忠诚无辜,显然让他相当失望。他咳了两声,点燃一支香烟,把香烟尾端塞进我的嘴唇之间。我猛吸一口,感觉有点晕眩。
“众人之中,我觉得你应该最了解那些都没什么意义。”
“哪些都没什么意义?”烟草火光灼灼,散发阵阵暖意,跟孕育烟草生长的克里米亚阳光一样温暖。
“你做了什么,或是没做什么。”他说,字字句句由他倦怠深邃的胸口回荡而出。他已经多少次走进克列斯提监狱的牢房、面对除了我之外的众人、解释种种简而易见之事?“你觉得你在陈述自己的故事,但你只是一张白纸。”
你的故事没有任何意义,你只是罪恶中的一个代码,一个人民所要作对、仇视的载体,而你本身做了什么,无关紧要。
5、让我们的后代子孙在官方纪录发现我的沉默。让他们坠入沉默的留白之中。让他们看清我的疏漏想要传达的真谛:我的沉默是个错误,哪只悬浮在半空中的手也是错误,然而,这些所谓的错误,却要揭示出隐匿在谎言之中的真相。让他们知道就在那一天、就在这一处,一个犯了罪的男人开始诚实地过活。
6、因为你必须具备魔鬼想要的人性,不然连魔鬼都不想和你打交道。
7、车门开启,狱卒把我推了进去。我们驱车前进。前方冒出灯光,灯光照穿黑影,闪闪发亮。一时之间,我以为那是一列渐渐逼近的火车。我在座位里转头,期盼最后瞥见我绘制的脸孔。车子愈开愈近,灯光随之延展,我们好像驶入其中,灯光爬上挡风玻璃,漫过车顶,缓缓消失在我们身后。那不是一列渐渐逼近的火车,而是一战街灯。其余的路途一片漆黑。
罗曼压抑地活过一生,终于在生命的最后瞬间开始对自己诚实,那些短暂又绚烂的时光,让他的人性复活,让他真实地活着,而他体内的艺术不再亡故。
二、孙女们
1、意志薄弱之人才会以达成共识为目标。
2、我们的爸爸们因为肺病过世,我们的兄弟们和先生们接下矿坑的工作。他们从矿坑回家,全身银闪闪,就像爸爸们以前一样,但是他们沉默寡言,闷闷不乐,他们忧于生计,担心得面黄肌瘦。他们刚刚入行,工作机会就开始锐减;采矿集团提供的员工福利销声匿迹;没有疗养度假村,没有医院病床;出售股票得到的卢布早已用罄,我们不再合法拥有这些什么父执辈冒死挖掘的矿脉。我们的妈妈们曾说:青少年渴望自由,成年人渴望稳定。
3、我们的孩子们永远改变了我们和妈妈们的关系。怜悯取代我们眼中原本的轻蔑,心中充满前所未有的爱意;我们像关爱自己一样关爱她们,因为尽管无心如此,我们却已变成了她们。
4、我们竭尽所能给予他们一切,但是我们最重要的赠礼莫过于将自己的平庸烙印在他们身上。他们说不定忌妒我们,他们说不定认为我们缺乏野心、眼光狭窄,但是总有一天他们会了解,他们之所以保住性命,原因在于他们的平庸。
那些在艰难岁月中顽强存活的,大多数都是普通人,平庸的大多数造就长存的奇迹。
每个人都有选择自己生命状态的权力,我们无从批判。
三、格罗兹尼观光局
1、苏联的教条虽已渗入每一个角落,当下的一切因而僵化,但是眼前这幅油画提醒世人,过去的一切就像是一张未完成的画布一样可被修订、可被更改。(我认为这是这本书的主旨之一。)
2、阳光照在焦黑之处,呈现出奇特的美感,好像大火并未毁坏这一件件艺术品,反而让它们表达出残酷的现况。
3、我闭上眼睛,试图想象黑暗延伸为永恒的夜晚、我们的一生有如一场仓皇走过的梦境,但我无法想象,因为即使恰逢夜晚,我也知道晨曦将至,因为即使我紧闭双眼,我也知道我终究会睁开双眼。
过往的一切都将成为后世传闻,而传闻之所以为传闻,就在于它是被编写的,被精心设计的。传闻完满地呈现在现世,看似被索取,实则被灌输。
四、高加索之囚
1、时间一秒秒延展,周遭闷热漆黑,科里亚猜想着达尼罗的老婆在做什么。她在哪里、她身穿什么、哪些思绪飘过她的梦境。他们小队只有四个人结了婚,他们的老婆也成了大家共有的。这四个身居西伯利亚的太太们绝对不知道自己竟然多了好几个夫君,她们也无法想象这些她们绝对没机会碰面的士兵竟然思念她们、爱恋她们。
2、科里亚逐渐觉得运尸袋之于他,肯定如同制服之于费欧梵。(科里亚想起他的小队长费欧梵,这人始终身穿制服,睡觉的时候也不例外。)
3、有朝一日,他终究说得出答案。如果真有那么一天,他会提醒自己:你已经活得够久,甚至有机会按下播放键。
4当达尼罗意识到科里亚被迫把香料作物花园扩充到埋地雷的山坡上,他的心情有如水泥般沉重。
真正的荒谬是,原本不可能存在的一切,由于命运的捉弄,变得情有可原,甚至理所当然。
中场:我们一无所有
1、在那些流传于莫斯科和圣彼得堡各个机械系的照片中,白森林看起来非常漂亮,目的在于诱骗系上最具潜力的学生到镍矿集团工作。但是亲眼一看,你会意识到这座森林非比寻常。树木整个冬天都不会掉叶子。它们不会长高,也不会枯死。没有动物窝在树干里冬眠。基洛夫格勒下令在整座森林栽种假树,借此凌驾现实。时光荏苒,大风几乎吹光钢铁树干的塑胶叶片,如今白森林望似一片生锈的天线,光秃秃的树枝下成了基洛夫格勒的垃圾囤积场。
2、我从来没想过临死之前这种肃穆、最终的时刻,居然可能如此愚蠢。我好像透过一个钥匙孔,头一次窥见生命的荒谬;我们信任的体系终将腐化我们,我们钟爱的人们终将辜负我们,而死亡是一台坠落中的钢琴。
3、“人类最后一个念头由你来想。”我轻声说。
“我想的会是你。”他说。
“最后一句话由你来说。”
“我说的会是你的名字。”
4、我们像个洋娃娃一样来到人间,离开之时,人人却像个石像鬼。
5、无知如同一副眼罩,蒙蔽了你的视线,但是某些人却把无知误认为一副矫正镜片, 以为它会让自己看得更清楚。
6、把“我打算如何”转变为“我做了什么”,乃是成长的准则。
7、我大可描述背井离乡、居住在陌生人之间,感觉是多么寂寞。我大可给他看看装 了我爸妈骨灰的罐子,他肯定了解我的感受。说不定我们会成为一辈子的好朋友。说不定他是那个我到车臣来相遇的人。我没有机会知道。我只是再度谢谢他,看着他倒车开上破碎、漫长的道路。
8、他留置在基洛夫格勒的世界停滞在他的脑海中,在音信全无的情况下,他想象我们怎么过日子,虚构出生活的点滴和微小的喜悦,赋予我们一段对他而言无福消受的和睦岁月。
我们从不知道如何走到了今天,又是如何失去了我们的亲人,事情仅仅是发生了,并继续发生着,我们从来无法找到生活的源头,它被摆在上帝手中,我们无从窥视。
一、白森林之狼
1、她六十三年前在这栋屋里出生,也打算在这栋屋里过世;这是她少数还有时间完成的人生目标之一。你从这扇门来到人间,也从这扇门离开凡世,其间虽是无意义的折腾,但最起码生于此地,死于此地,也算是有条有理。
2、基洛夫格勒只有一个邮箱,却有数百个告发的信箱。若想寄信,你得走到中央邮局,花大半个早上排队等候;若想告发,你甚至不必离开工厂、学校,或是街坊。
3、每一样大到让你爱上的东西终究令你失望,而后背叛了你、忘了你。但是那些小到可以放进鞋盒的东西保持原样,始终如一。
4、生命或许在薇拉身上加诸许多标签——俄国人、支领年金的老太太、寡妇、女儿——但当她在浴室的镜中看到自己疲惫的倒影,她的眼中只见莉迪亚的母亲。
5、月亮是个遥远而无动于衷的证人。无声的云朵相互碰撞。
告发的年代,是最冰冷的年代,你永远无法信任任何人,包括最亲近的人。往往那些伤害你最深的,是你最爱的人。
而那些细枝末节的情感却始终如一。
二、人民的殿堂
1、云朵只是懒洋洋地停滞在空中,完全不顾世事。懒惰的混蛋。一座烟囱矗立在涅瓦河对岸,烟囱高耸突兀,比任何一座皇宫的园塔都要显眼。如果世世代代以其伟大的纪念碑流传后世,在后代子孙的心目中,我们这个时代的纪念碑将是移动电话优惠广告的广告牌。
2、“你听说托尼做了什么好事?他上星期抢了一家电脑专卖店。”伊凡说,“他把他的境内护照留在柜台上,但是依然没办法让自己被抓起来。他得走进警察局,坚称自己犯了罪。真的很丢人。”(只有入狱才能避免参军。)
在战争中,所有的人民都是受害者,无论是侵略方还是被侵略的一方。
大部分的人类在为小部分同类的野心付出惨痛的代价。
三、特展
3、为什么在父母们的眼中,孩子们注定永远娇俏俊美,即使在他们眼中他们如此丑陋?
4、人人非得具有个人风格,人人以为自己是一片片独一无二的小雪花,其实他们只是一滴滴还不足奇的小水珠。
5、此时此刻,人生的暮年,你找到了你的父亲,认出了你的父亲,周遭顿时向你聚拢,你游荡多年的世间,感觉有如草刃般狭隘。
其实,独特和不独特的差别只存在于相对范围内,往大了看,人人都一样,往小了看,人人不一样。
四、终曲
1、宇宙起源于那张爸爸挂在卧室墙上的化学周期表。卤素族有如阳光般黄澄,过渡金属族一片靛青,化学元素比房间其他各处更多姿多彩,周期表在我俩的床铺之间画上一道涣散的彩虹。
2、我曾亲吻的锁骨包含着钙,晕红的两颊包含着铁。我们在一个个原子印上我们亲昵的标记,殊不知它们源自一场惊天动地、至今依然在宇宙中留下虚无的大爆炸。闪闪烁烁的光子承载着回忆,穿过漫长、漆黑的虚无,传递来自远古的光芒。我们也将随之同行,因为啊,我们也是一个个微小而神秘的粒子。
在无限的意义上,我们拥有同一个起点,也拥有同一个终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