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人的地老天荒
千万首唐诗中,最爱王维的《杂诗三首·其二》:君自故乡来,应知故乡事。来日绮窗前,寒梅著花未?
思乡情切,却像是漫不经心的闲聊,随手拈来,清新脱俗,淡得不着痕迹。这种态度,也只有王维做来最自然。
唐代诗人中,王维的诗不是最多,只得407首;得到的评价也不是最高,李白是“天才”,杜甫是“地才”,他不过是“人才”,因为笃信佛教,诗中往往充满禅味,才被称为“诗佛”。但他的诗多数简单清浅,让人一见难忘。他的代表作《山居秋暝》就描绘了一幅清丽异常的人间仙境:初秋新雨后的山中,流泉、青松、翠竹、绿莲一一从眼前掠过,洗衣归来的女子缓缓走过,一叶轻舟从远方慢慢归来。最后他说,春光已逝也无所谓了,他更喜欢逗留在这样安静的秋山之中。
世人都说他信佛,所以诗作才会这样恬淡自然。但其时信佛的诗人不知凡几,后来名气也很大的杜甫和白居易也是其中之一,诗作气息却差之甚远。虽说生活环境不一样,杜甫长期处于困境,常年忧心忡忡理所当然。但白居易的官运不比王维差,而且生活过得极之痛快,放荡不羁,老年时候仍然写出“樱桃樊素口,杨柳小蛮腰”这种诗句,可见感情生活的充实。
王维为官不算积极,早年尚有报国之心,后来就偏向安稳舒适了。这也是当时环境的趋向,即使像张九龄这样忠心耿耿不遗余力的人,尚且不能始终待见于玄宗,既免又降,令人心寒。王维选择明哲保身也不是一种错误。
王维这一生,多数时候过着半官半隐的生活,先是终南山、再来辋川别墅,那是一座很宽阔的去处,有山有湖,有树林也有溪谷,其间散布着若干馆舍。虽然地方那么大,可是王维给自己准备的,却是那么少。《旧唐书》中记载,王维的住所里头,只有茶铛、药臼、经案、绳床而已。他自朝中回来,焚香独坐,以禅诵为事。
是怎样的一个人,经历过什么样的事情,他才能做到这样的恬静清淡,无欲无求?或许是因为信佛,他的信仰给了他所有的依靠;也许是因为妻子早亡,他心淡如水。
官运尚算不错的王维,感情史上乏善足陈,大家都是只知道他有过一位妻子崔氏,但她并没有陪王维至终老,而是匆匆的来,匆匆的去了。以后的王维,三十年孤居一室,屏绝尘累。崔氏去世的时候,他正当盛年,文采飞扬,名扬天下,官运亨通,他却没有续弦,感情上保持着一个人,直到终老。
或许正因为如此,后人提起他的感情来,往往在他与玉真公主李持盈的关系上大做文章。唐朝的民风是否开放不得而知,但李唐皇室的一些历史看起来像野史。所以,与公主沾上关系,当然也算不得什么好事。这一切史实并无记载,也许有,也许没有。但说到因为玉真公主的关系,王维才能够平步青云长盛不衰,成为唐代诗人中的佼佼者,这也是言过其实。区区一个公主就可以左右科举之事,这种说法有些太过了。而且当年,他是因为张九龄执政的缘故,才被提升为右拾遗。张九龄为人秉公守则,选贤任能,不徇私枉法,也不趋炎附势,他会因为别人的缘故才去用人?别开玩笑了。
好事之徒曾提出一个疑问,都是当时闻名的诗人,王维和李白为何没有交集?难道是因为大家都争着讨好玉真公主,互相看不顺眼?王维见过玉真公主是事实,而李白心心念通过达官贵人踏上仕途,当然也不会放过玉真公主这条门路。他写了一首《玉真仙人词》,极尽奉承,后来果然得到赏识,玉真公主把他举荐给唐玄宗。相比之下,王维的《奉和圣制幸玉真公主山庄因题石壁十韵之作应制》拘谨刻板得多了,只是随便几句应付之语,根本没有认真提过玉真公主嘛。可见王维心里,根本没有玉真这个人。而且,像王维这样清心寡欲之人,怎么可能与李白这样放荡不羁的人物有共同语言?道不同,当然不必同谋啊。
无论真相如何,王维的感情世界简直一片空白。他从未提起过他的感情生活,快乐的不提,伤心的不提,悼亡之词亦不见一字。都说他与妻子情深义重,或许,这样的坚持,正是大爱无言吧。也是,何苦将自己的感情生活摊开来让大众欣赏?何况,夫妻恩爱,却没有能够白头到老,想起从前一起的温馨时光,只是徒惹伤感,还写出来做什么?虽然史上并无记载,关于崔氏的故事不见一字,但王维与崔氏感情深厚无庸置疑,虽然他不曾为她写过一首诗,一个字,但却对她的弟弟爱屋及乌,写了不少关于内弟的诗句,他们的情谊一直到老,崔兴宗的名字,一直和王维联系在一起。
他也写过像“红豆生南国,春来发几枝?劝君多采撷,此物最相思”这类相思的句子。可是,这首诗题一作《江上赠李龟年》,他的相思对象是朋友,这里的红豆不过是热诚友爱的一种象征。诗中委婉含蓄的感情全未透露,相思之情又入木三分,总是觉得,也许,他的相思,不止是朋友。不过,他的心事,从来不屑说出来,写出来,他习惯放在心里,酝酿成酒,一个人慢慢沉醉。
世人评价王维,诗中有画,画中有诗,大概,一个人的心事,无处安放的时候,只能放进诗里,放进画里。不然,哪里来那么多的托物言志?只是他太过恬淡,这些,他不需要人懂,只有他自己才懂。
没有妻妾儿女围绕的王维,日子过得甚是洒脱。他是朝廷官员,生活无忧;他清心一片,不理凡尘世俗,悠然自得;虽然感情上是一个人,他从来不孤单,因为他有裴迪这样一个好朋友。
知音之交向来不少,前有俞伯牙和钟子期,后有纳兰容若和顾贞观,但要说岁月静好,也只有王维和裴迪二人勉强称得上,虽然也经历过磨练,但好在这样的日子也不算长,多数时候,两人在蓝田辋川别墅的日子,人间风雅,怡然自得,悠哉游哉。
裴迪比王维小了十五岁,二人的相识,因为裴迪的哥哥。那一年,裴迪带着哥哥裴回临终的嘱托,冒雨来到终南山,请求在此休假的王维为死去的哥哥写墓志铭。王维赞叹裴迪为“天机清妙者”,后来,才有了二人十多年隐居辋川的轶事。
像王维这样“晚年唯好静,万事不关心”的人,能够有人走进他的生活,也是一件十分难得的事。二人年岁虽有差别,但却一见如故,日后结为知交。王维固然是对裴迪倾力对待,裴迪亦不遑有让,王维被安禄山拘禁在洛阳普施寺中,裴迪曾冒险去看望他。他在困境中见到老朋友,写下这首《菩提寺禁裴迪来相看说逆贼等凝碧池上作音乐…示裴迪》:万户伤心生野烟,百僚何日更朝天。秋槐叶落空宫里,凝碧池头奏管弦。正是这一首诗,使他后来免于被唐肃宗秋后算账,特别赦免他,还让他做了太子中允。以后,王维仕途一路畅顺,最后做到尚书右丞。
然而再大的名声,再高的官位,对他而言不过是浮,他更喜欢空山明月,流水青松。
竹里馆、鸟鸣涧、辛夷坞、临湖亭、白石滩、华子冈……他的足迹踏在辋川,把风景看遍。芙蓉花、红牡丹、山茱萸、文杏、宫槐……一花一木,俨然是他的情感寄托。
渡头余落日,墟里上孤烟的时候,他在想什么?从昔日的朱颜,到今日的白发,他的伤心事,会否还是处处有迹可寻? 大概是吧。虽然不曾说,也不曾写,在他心底深处,是梦萦挂牵念念不忘的,还是和他曾经恩爱的妻子吧。
春天,牡丹花开,他会想起她,以往的岁月涌上心头,朵朵牡丹突然化作她的影子,巧笑倩兮,如此清晰,却不可捉摸。他惆怅难当,花心愁欲断,春色岂知心。
夏天,竹里馆绿影幢幢,他一人对着一月,弹琴长啸,声声思念或许她听不到,可是,他却知道,自己是为谁而歌而啸。
秋天,辛夷坞的芙蓉花灿烂极了,可惜除了他,无人欣赏。闲人和落花,谁比谁更寂寞?无所谓了,花开花落本自然,人寂人寞若等闲,这种日子,他在她离开以后,就一直过着,何况,心里一直住着一个人,又怎敢自称寂寞? 别人都以为他是一个人,所以,就当他是一个人吧。他宁愿一个人守着自己的世界,直到地老天荒,此生不改初衷。
临终时,他突然心血来潮,提笔作书向亲友辞别,劝告他们多多修心养性,完成后便安然离世。
做人做到这种境界,真是令人可歌可泣,可敬可叹。
也许在他心里,春夏秋冬,三十年过去,终于可以与她重聚,归去,并不是一件值得恐惧的事。只是,他已不是当年的意气风发,如今的他,白发暮齿,君还认得他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