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的归宿是星辰大海
一
夜已三更。一盏芳泽临水。
琉璃倚在窗框上,一只腿微曲着踩在窗框上,另一只腿则漏出窗外。
罗裙本就不长,此时正恰到好处地露出了她细白的脚腕。皓腕上一只琉璃色的玉环不暗亦不亮,却与她的名字相得益彰。
酒樽在指尖松松挂着。凑在唇边姿态极懒地小啜一口后,手臂又无力地垂下,落在窗外。
酒樽于是从她指缝间漏出。
很是微弱的一声轻响,琉璃没听清,不过想来是落进了楼外清江。
今夜她喝了很多酒,并非身不由己,她其实有很多种办法不喝。或许只因为她想喝。
她眼中一派的清明,没有一丝醉意。可这样的清明,也只是让寂寂寒夜里的她,久久无法入睡罢了。
她闭上眼,身体缓缓向窗外倾去。
将将跌出窗外时,有人大喊了一声“陆青荷!”
琉璃的后腰被扶住,半拖半拽地被从窗框上抱下来。
一看见来人,她就笑了。是那种眯起眼睛,仿佛有三分醉意的笑。
但齐昭比谁都清楚她没醉。何况就是醉了,也不该如此!
只是责怪的话兜兜转转到了喉间,在她轻轻慢慢的笑意中,就是怎么都吐不出来了。他憋了半天,只能说出句,“夜里风大,当心着凉。”
琉璃看他憋屈,唇角的笑容反而又扩大了几分。
齐昭皱着眉看她良久,最后叹口气,又将眉顾自舒展开来。
琉璃觉得很稀奇。男人年纪越小脾性越大,往往都要人哄着让着,不想到了他这却是耐性奇佳。
“小侯爷,我有没有说过,你这幅模样惹人喜欢极了。”琉璃带着笑凑上去,唇在他鬓角上轻点了下。
刚欲缩回,齐昭却不放她,捉了她的手将她拉向自己,额头抵上她的,声音闷闷的,“那我有没有说过,不要叫我小侯爷。”
琉璃莞尔,又在他的薄唇上啄了一啄。
清冽的酒液气息透过她的唇递向他,再掺她一丝盈盈暗香。齐昭呼吸一紧,醉意顷刻上头,怎么也挡不住。
她在勾引他,他很确定。而他也很想向她证明她对自己的吸引力。但遗憾的是,现在不能。
齐昭直起身,微微远离她,闭上眼睛隐忍了一下。接着他一把抄起她的身子,走了两步,有些硬邦邦地摔她在榻上。
这过程里他始终闭着眼,琉璃就近距离观察他紧绷着的俊美五官,脸上似笑非笑。
他抱她的姿态,还有把她摔上床榻的动作实在像是要发生些什么。可惜,只是像是。
他们两个沉默着对视了许久,他突然低下头,脸上的神色不甚分明。但她听见他低沉而字句分明的声音,“陆青荷,听着,听好了。你什么都不要想,乖乖等着明天嫁给我。”
她的笑意微不可察地僵硬了几分,转眼却似恍若未闻,不经意般在榻上摆出个撩人的动作。
纤细莹白的双腿若隐若现,齐昭收回目光,压下额角鼓噪的青筋,转身离开。
房间里静了一会,齐昭又突然杀了个回马枪。她挑眉看他,他便略带警告地回视,而后细心地将漏风的窗扇掩上。
琉璃看着他的身影再次消失。
房间里就突然暗了下来,连带着她眼中的神采。里面流转如月华的清光都被无端湮没,只剩下死水般的沉寂,平和无波。
夜间果然是冷的,琉璃于是抱住膝,转向窗纸外模糊的弦月,彻夜无眠。
第二日,十里长街,铺天盖地尽为如火红妆。
自陆家罹难后,她再没穿过心爱的红衣。
齐昭红衣猎猎,站在一盏芳泽外,感受着面对她时常有的紧张和怯怯。
这般模样的自己,她,会喜欢吗?
耳边突然传来一阵嘈杂之声,他冲进去,楼内兵荒马乱。浓重的胭脂盖在脸上,也遮不住鸨母看见他时的大惊之色。
齐昭一下就慌了。
不长的距离,他却像个刚学会走路的孩子,跌跌撞撞几乎是摔进了她的房间。
房里还是昨晚他见到的模样。窗户大开,窗框上却没了陆青荷。不算冷的晨风如同冬日的冰雪直直砸在了他脸上,心内一片冰凉。
不远处的桌上有纸张铺开,上面飞扬跋扈写了八个字——
天涯陌路,各尽平生。
指尖微微颤抖,齐昭却将纸张捏得越来越紧。甚至看着看着,他竟然笑出来。
三年了,原来陆青荷从没变过。她的张扬,她的傲骨,她对自己的……不屑一顾!
带着笑的脸一瞬间狰狞扭曲,齐昭暴怒地撕碎了那张纸。
“不、可、能、”他说。
二
齐昭“最后一次”见到陆青荷,是在三年前的武林大会上。她并不像寻常江湖女子那般,穿的潇洒利落,长剑佩身。
高台之上,陆盟主身边,她一身烟青色的襦裙,正襟危坐,妆容雅致娴静。隔着一道稀疏的珠帘,仿佛京城深闺里的名门贵女。
按他以往的脾性,定然是要嘲上两句不伦不类的。偏偏那日,他一双眼睛,只顾得上瞧着她那张偶尔露出玩味和似笑非笑的脸,无暇他顾。
看着看着,齐昭心生恍惚。
再往前数三年,她在断魂崖下救了他一命。
那夜的天幕上没有星星。不过十五岁的少年,学了些似是而非的功夫,趁着夜色,只带个小厮便离开了为他遮风挡雨的侯府。
也就是那夜,很快,他便明白了什么是江湖。银两被悍匪抢光,为了护住他娘留下的长命锁,相伴长大的小厮挡在他面前被乱刀砍死。
他悲愤而绝望地嘶吼,怎么也吼不散断魂崖下的阴云。他只能昂起头,引颈受戮。
而突然之间,她却一剑挑开曙光,从天而降。
他就那么愣愣地看着,那抹灼红如鬼魅般,在夜色里飒然穿行。所过之处,刀光剑影闪动,又有更艳丽的鲜红飞溅。
很快,那群悍匪都成了她的剑下亡魂。而她放肆的笑声在四野空旷的崖下分外清晰,“断魂,好名字。”屡经变故的他,闻此而恐惧更甚。
于是当她步步走进,他便跪在地上越渐低头,恨不能消减自己的存在。
带血的剑刃搭上脖颈,他颤了一下,又听见她笑,如同魔音。
他再次闭上眼等死,却迟迟等不来她的动作,反而是下颌被剑尖带着抬起。他睁开眼,看她居高临下打量自己。
她脸上沾满、染的血迹被抹得乱七八糟,而她顶着那样一张脸,眯了眼诱哄般笑言,“记住哦,是青荷姐姐救了你。”
如她所言,齐昭叫了两个月的“青荷姐姐”。两个月后,他伤势渐好,武艺见长,依赖也暗生。
而她,又如来时那般,骤然消失。
擂台上有人叫嚣着要与陆盟主一战的声音,拉回了齐昭的思绪。身侧一直懒懒坐着的宁亲王似乎终于生了些兴致。
他敏锐地捕捉到宁王神情里的一丝异样,顺着宁王的目光看过去,高台上的陆盟主不动如山,脸色沉冷。
场中的气氛愈渐紧绷之时,一道女声清泠泠响起,“你的请战,我接下了。”
接着众人只见珠帘扬起,她飞身而出,在空中接下何人抛来的长剑,稳稳落在擂台上。烟青襦裙随她的动作四裂,露出里面的红色短打。
那日,她十分漂亮地赢了比试;那日,陆家火光冲天,陆盟主死得惨烈。
随后陆家被抄,男丁流放,女眷充入教坊。陆青荷被废掉武功,身入风尘,易名琉璃。
之后的事人尽皆知也烂俗透顶,侯门纨绔流连勾栏,为风尘女一掷千金。
齐昭扔掉手中空了的酒壶,看了一眼满地狼藉,知道船上已经没酒了。他起身走出船舱。
此夜风雨如晦,唯独乌江上的孤船有星点灯火幽微。
齐昭迎着风立在船头,身上很快便湿透。脸上的神情被疾雨模糊得凄迷,一双眼睛却直直望向远方。
陆青荷,你跑不掉。
三
陆青荷想过齐昭会找来,却没想到他竟然来得这么快。
她在擂台上站了一下午,好容易才把那些来打擂的男人都赶下去,眼看就能抱得美人归。
不想那一身玄袍的男人刚负手走近,林家小姐的眼神就完全被他吸引了,转瞬就把她的“陆哥哥”抛在了脑后。
齐昭步履沉着,睥了台上男装的那人一眼,足下发力后身形连动。衣袍再次熨帖时,他长身玉立在陆青荷对面。
“你……”陆青荷看着眼前有些不成人样的男人,几乎不太敢认。
“惊讶?意外?”齐昭冷笑着走近,声音贴在她耳边,“这可是拜你所赐。”
陆青荷沉默了一下,突然抬起手抚上他唇周细密恣生的胡渣,眸色静淡,“不,是心疼。”
齐昭一下子愣住,一腔怒火瞬时熄灭,脸上原本凶狠的表情仿佛被凝住,再也不能维持。
他在心里大骂自己没出息。
可尽管如此,尽管他仍是努力绷着脸,黑色的瞳仁里却不自觉流动一种名为“委屈”的情绪。
于是他干脆别过头去,声音闷闷地,“为什么走?为什么……不等我。”
“陆青荷,这些日子以来,你都是在做戏对吗?你对我,只有……”齐昭哽住。利用二字,他无论如何也说不出口。
说他自欺欺人也好,他就是不想承认,她对他居然残忍至此。
脸颊却人被捏了捏,亲昵又熟悉的动作,让他晃了晃神。陆青荷凑过来,不太满意地说,“你以前都是叫我青荷姐姐的。”
那边的林小姐眼见擂台上气氛不对,已经按捺不住地站了起来,语中有些气急的娇嗔,“陆哥哥,你在干什么!”
齐昭握住在脸上肆虐的手,沉声说了句“让她闭嘴。”
那边立刻有人将林小姐带了下去,另外的人也不知何时都走了个干净。转眼间此地只剩下他们二人。陆青荷暗道不好,他这是有备而来。
齐昭的脸在她出神之际逼近,眼神幽幽,锲而不舍地发问,“为什么。”
陆青荷身子后仰,拉长这有些令人窒息的距离,然后说出一个没过脑子的答案,“我不做妾。”
齐昭被她气笑了,几乎是咬牙切齿蹦出那几个字,“谁让你做妾了?”
陆青荷奇怪地看他一眼,“否则宁都侯还要娶一个妓女做侯夫人不成?”说完自顾自叹息一声,又接道,“就是你愿意,故去的老侯爷也不会同意你这样辱没齐家门楣的。”
听她轻描淡写说出妓女二字,他的心里便是一痛。后面的话却被他自动忽略,这种答案别人会信,他可不信。
两人对视良久,互不相让。
“你害怕连累我。”齐昭突然笑起来,笃定地陈述。果然,她的目光闪了一下。
他低下头,似乎发现了什么了不得的事情,“我早该想到的。”
陆青荷心头一跳,预感到他要说些自己不想听的话,下意识退了一步。
腰被一只大掌箍住,身子不受控地与他相贴。“跑什么,我还没说完。”
“当年的事情大半是宁王的手笔,你害怕嫁给我之后他担心你利用侯府的权势复仇,忍不住将我除之后快?”
虽则是担心他的安危,但“你对我就这么没信心?”齐昭说到此处,难免愠怒。
心里有些无可奈何,又有些自暴自弃。陆青荷抬头,认真看他,“说对一半。”在他挑眉示意后接着道,“宁都侯当然不简单。这般权势放在眼前,我怕控制不住自己。”控制不住自己想复仇的心。
一旦踏上此路,成功与否,他必受牵连。
“就因为这个?”齐昭再次气笑了,头一次觉得这个女人脑子不正常。“跟我走。”他拖着她就走。
陆青荷也是头一次感到对情况反应不良,“干什么?”
“这个宁都侯,小爷我不当了。”齐昭脚步不停,唇边挂着冷笑。
“什么?”陆青荷以为自己出现了幻听。
“以后我就无权无势了。想报仇可以,我们二人二剑,直接杀进宁王府。”
“……你疯了?”
“别这么咒我,青荷。没了爵位,日后就靠我养你了。”齐昭想着那样的日子,语气不禁轻快起来。
拉扯之间,二人已从幽僻处出了林府。
陆青荷一路沉默,在终于确定他不是在顽笑后拽住了他,她肃然开口,“我们还是回去。”
“与其靠你养我,还不如去当林府的上门女婿。我做林小姐的夫君怎么样?或者你?”
眼看齐昭脸色渐沉,她又飞快接了句,“不然我们一起?”
“不、可、能、”齐昭咬牙切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