伺机做点什么
温度降得太迅速,上班路上的那只流浪猫,已经藏进了老旧居民楼的地下室。我经过的时候,总能看见它严肃地蹲着,高高扬起的头颅,两颊的纹路隐藏在胡须后面。我一边走,一边回头注视它,它也同样在观察我。隔着那扇生锈的铁窗,好像在进行某种心照不宣的仪式。
愤怒无处安放,不知道是因为天气,还是因为大姨妈的造访。但这愤怒,在看到流浪汉后瞬间瓦解。她坐在一栋待拆的商业楼门口,屈起的脚放在第二级台阶上。整个头部被大红色的针织围巾包裹,像一顶厚重的皇冠。而她的身后,透过那扇紧闭的泥点斑驳的玻璃门,是一片漆黑的杂乱。
她被五颜六色的蛇皮袋、网兜和塑料袋包围,大大小小的饮料瓶,捡来的破棉被堆在后面。一个又一个的行人回头看她,但她岿然不动,连轻微转动眼球都没有。笃定地看着前方,又仿佛什么都没看。
有那么一瞬间,我有停下来坐在她旁边的冲动,但最终没有实施,因为怯懦。生活已经失去了纯粹,也就失去了和她同坐的资格。
如果回到六岁的暑假,我还有和她共坐的可能。那时,原始的破坏性还在。
正在建设的大楼,混凝土机震耳欲聋地轰鸣,搅动的泥浆旋转旋转,像通往异时空的大门。歇工以后,六岁的我看着安静的机器,总会产生被它搅碎的恐惧。
前段时间还没降温的时候,也有这样一道通往异时空的大门,就在我开车去上班的路上。那是一条新建的宽敞马路,八车道,车辆稀疏。早晨的太阳还在升起,阳光直射车窗,眼睛被刺得睁不开。远处没有终点,油门不自觉地越踩越大,幻想接下来会消失。
可惜,红绿灯让人清醒。
工地是一个半成品,我经常沿着楼梯在裸露的大楼里乱窜,上上下下不知疲倦。像一个庞大的钢筋水泥迷宫,原来我在现代城市形成之初,竟然如此近距离地接近过它的腹地。
雨天以后,楼顶有积水,水滴缓慢而又规律地往下滴,“滴——答,滴——答”,楼梯井底部渐渐形成水坑,大楼有回声。
我趴在红砖砌的墙面往下看,底下黑黢黢,大喊:“啊——”,渐渐消弭在水滴声中。
工人大都是不到二十岁的年轻男子,睡通铺,吃大锅饭,吵吵闹闹。皮肤黝黑,那时还唱着《天上人间》《九妹》,还带着原始的粗犷与率真。
最近见到他们,已经穿着劣质西装打着领带,走关系在银行当临时工。三四十岁的发福的中年男子,再看不上这样出卖体力的手艺。
我仍旧觉得一切手艺都很迷人,无关乎尊卑,文物修缮工匠、非遗传承人本质上跟泥瓦匠、木匠、油漆工、农民是一样的,都是与生活直接接触的最质朴的媒介。
某个远方表哥卖假烟在监狱待了几年,出来后又干工程承包。三番两次来电话,托我爸去广西帮他管工地,如果成行,我很有兴趣跟着爸同去。
梦境一次次地反复,都是记忆中生活场景的变形,迷宫一样的工地,老旧而又庞大的木质结构老屋,瘫圮的年代久远的红木棺材。永远在逃离和寻找,但逃离什么,追寻什么,知道又不知道。
人出生的那一刻,也是拥有东西最多的时期,长大的过程中,它们悄悄地逐渐递减,然后幻象开始占据腾出来的空间,大多数人认为自己越来越充盈。
直到一生都是假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