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察之情性隐微之间:再读《诗经.葛覃》

2018-09-10  本文已影响122人  一道
女票拍摄的蝴蝶

在《诗集传序》中,朱夫子曾谆谆教诲后辈读《诗》之法,其中有两句深得我意,说是读诗之人需“涵濡以体之,察之情性隐微之间”,方能得诗之真味。

然而,老人家却没留下法门捷径,如何才能“涵濡以体,察情性之隐微”呢?至于他说的“章句”、“训诂”、“讽咏”等步骤,据我之前的体验,基本没帮上什么忙,心中的那些“为什么”仍然不断涌出,一条条褶皱仍然横亘于字里行间。话说,一个人读诗读到褶皱横生,就如吃肉塞到牙缝里,多少不太舒坦。所以,如果要“涵濡以体之,察其情性隐微之间”,我觉得仅靠章句和训诂是不够的,庄子的丧我之法或许更好使。

所谓丧我之法,就是读诗之时,尽可能暂时抛弃自我成心,把自己当成写诗之人,把自己置于写诗之时、之地、之情景,观诗人之所观,闻诗人之所闻,感诗人之所感,在空无一人的静寂中读诗。因为无论经学家所说的“诗言志”也好,还是文学家所谓的“诗言情”也罢,所言所发的都是人的志与情。而人本身的进化是很慢的,几千年前让你愤怒的事情,估计很大一部分仍然会让你愤愤不平,几千年前让你心动的东西,放在今天可能仍然会让你心率失调。因此,朱夫子所说的章句、训诂以及讽咏,其实更像一个个工具,就如写字诗的纸与笔,就如耕地时的锄与犁,至于最后字写得怎么样,地耕得怎么样,写字与耕地的人才是关键的一环。于是,半夜不寐的时候,自己又重读了一遍《葛覃》。

《葛覃》这首诗的主题似乎并无什么异议,因为写诗之人表达得很明确:归宁父母。众所周知,所谓归宁父母,是指出嫁后的女子回娘家。基于这点常识,我们得以知晓写诗的人是一位已婚妇人。当然,至于这妇人是不是朱熹所说的某位“后妃”,我是没怎么看出来。考虑到后面有一句“言告师氏,言告言归”,我倒觉得,如果这妇人真跟宫廷有什么关系,非但不像是“后妃”,更有可能像“宫女”。或者,我们压根就不要让这位妇人跟宫廷扯上什么关系,一个普普通通的已婚妇女就挺好。之所以如此,是因为如果你非要把她设定为“后妃”,读诗的过程中难免会遇到许多或大或小甚至无法解答的问题。比如说,她既然已经是后妃了,手下一定有不少服侍的仆人吧,干嘛非要亲自去采葛呢?再比如,既然已是后妃了,就算想要归宁父母,也应该“言告君王”呀,干嘛要“言告师氏”呢?当然,无论怎样刁钻的问题总会有人给出解答,但于我而言,就像一个谎言往往需要一千个谎言支撑一样,这样的回答多多少少让人别扭。既然碰壁如此,还不如放弃最初“后妃”的设定,换一换身份,看一看接下来的读诗之路是否更顺利一些。如果更难走,大不了再回来或另换一种身份,如果遇到的问题更少,那么就可以试着走下去,直到无路可走。这样一说,许多朋友可能有种感觉,这哪里是在读诗?分明像是列方程求解未知数!这样说也未尝不可。

上面说《葛覃》的主旨没有大的异议,而且从首句“葛之覃兮,施于中谷”中我们也可以知道,这位已婚妇女是去“中谷”采葛了。你要是爱钻牛角尖,问“中谷”在哪里,什么时间去采的,那我只能说是“周南”那地方的中谷,在葛能够采的季节去采的。但这样的问题,问十个和问一个的意义差不太多,因为都没什么卵用,还不如省些脑筋迎接真正的问题。

真正的问题是什么呢?是这位去“中谷”采葛的已婚妇女,不好好采她的葛,最后怎么突然转到回娘家的心思上去了?逻辑上说,采葛这事儿与回娘家是完全不同的两码儿事,两者怎么就突然绞到一块了呢?

由此可见,这诗里必定有不少的曲折,毕竟方向转得挺陡峭。所以我觉得,读这首诗所要解决的第一个问题就是找到作者思维转向的那个地方,她又是如何“自然而然”地完成了转弯操作的。具体而言,她在采葛的时候看到了什么?听到了什么?这些东西又给她带来了怎样的感受,以至于她产生了回娘家的念头呢?

带着这些问题,我们不妨还原下第一个镜头:

葛之覃兮,施于中谷,维叶萋萋。黄鸟于飞,集于灌木,其鸣喈喈。

已婚妇人本来去中谷采葛,看到葛“维叶萋萋”,长得很茂盛。这一点似乎没有什么问题,符合逻辑。然后她又看到什么了呢?看到了灌木丛中有“黄鸟于飞”,也就是黄鸟在飞翔,而且黄鸟不是一只,至少有好几只,因为后面用的字是“集”于灌木。很显然,一只黄鸟是不好用“集”的,所以说灌木丛飞来飞去的黄鸟至少有好几只。然后呢?然后听到了这群黄鸟的“欢快”的叫声,即后面的“其鸣喈喈”。喈喈(Jie)可能主要是模拟这群黄鸟叫声的象声词,我个人怀疑可能类似于“叽叽”。说到这里,不得不说一下那句著名的“关关雎鸠”。

大家都知道雎鸠是一种水禽,但到底是鱼鹰还是别的什么,说法很多,我自己觉得可能是野鸭子之类。因为“关关”跟“呱呱”很像,也是用来形容“雎鸠”叫声的,而野鸭子才会“呱呱”叫,所以我才把雎鸠当野鸭子。即便雎鸠不是野鸭子,估计也长着野鸭子那样的扁平嘴。当然,研究何为雎鸠是做学问,但就读诗而言,“关关雎鸠,在河之洲”更有意思的地方在于它所用的一个文学技法,即我们所常说的倒装。事后看,这个倒装倒得很高明,因为不但让后面押上了韵脚,而且还倒出了额外的韵味。什么韵味呢?这是不太好表达的,但肯定是有,倘若你把“关关雎鸠,在河之洲”变成“雎鸠关关,在河之洲”,对比之下,前者要优美顺口得多了。

闲话少说,还是回到《葛覃》的这句“其鸣喈喈”(此处没有倒装)。“喈喈”最初是不是“叽叽”可以存疑,但用来形容黄鸟叫这一点无可辩驳。上面我说它是“欢快”的鸟叫,其实并不准确,因为鸟叫就是鸟叫,谈不上欢快不欢快。这里的“欢快”实际上已是作者内心起了化学变化之后的感受了。魏晋名士嵇康就曾写过一篇乐界很有冲击力的文章,叫做《声无哀乐论》。他认为声音本身是无所谓哀也无所谓乐的,有哀乐的东西只是人心,而音乐是人心的表达,于是听到别人耳朵里“像是”带上了某种感情色彩。

同样,景亦无哀乐,一切景语皆情语也。我们这位采葛妇人看到灌木从中一群黄鸟飞来飞去,听到它们叽叽喳喳的时候,她的感情也起了变化。她会想到什么呢?或许这几只黄鸟,在她眼里,本不就是“几只”黄鸟而已,而是有鸟爸、鸟妈和鸟宝宝“一家子”黄鸟呢?灌木丛也不再仅仅是灌木丛,而成了黄鸟的家。这样一来,看到了一家子黄鸟在灌木丛中飞来飞去,其乐融融的样子,这妇人似乎突然被感染,进而想到了自己的家和父母。由于这情感是瞬间而起的,那一刻感情就很强烈,就像某一天你突然想起来某个地方的灌汤包很好吃,很想立马杀过去来上几盘一样的道理。

接着就是第二段:

葛之覃兮,施于中谷,维叶莫莫。是刈是濩,为絺为綌,服之无斁。

这段的前一半没什么说头,诗经常用的叠章,难点是后半段如何理解才比较顺当。按字面意思,刈是割,濩是煮,絺是用葛做出的比较纤细的葛布,綌是粗葛布,因此我们估计“刈与濩”是做葛布时处理葛的步骤和方法,但这不是重点,重点是无论细葛布也好,粗葛布也罢,妇人明确表示了“服之无斁”的态度。按朱夫子的解释,斁的意思是“厌”,换成白话说,无斁就是无厌,就是“无所谓,粗布衣,细布衣,我怎样都喜欢”。问题是,她干嘛说这个呢?似乎很突兀,跳跃得让人摸不到头脑。

我们上面讲到,这位妇人本来是去采葛的,采葛原本是用来做衣服的。不曾想,葛还没采多少,却因为看到“黄鸟于飞,集于灌木,其鸣喈喈”的一幕,突然想起了自己的父母,现在一门心思都被想要回娘家占据,恨不能立刻飞回去。也就是说,诗人情感关注的对象此刻突然变化了,她关心的不再是葛,而是娘家。自然而然的,采葛以及这葛“是刈是濩”,做出来的葛布衣服是粗糙,是细软,妇人都不在乎了,怎样都满意。之所以怎样都满意,主要是想到回家和父母团聚的欣喜感染的。我们今天思归心切的人,不也还是同样么?只要能回家和父母待上几天说说话,吃啥穿啥都开心。那么,妇人现在觉得最强烈的冲动是什么呢?是立刻回娘家。于是就有了这样情感饱满的第三段:

言告师氏,言告言归。薄污我私,薄浣我衣。害浣害否?归宁父母!

上面的这“师氏”到底是什么身份,因为采葛妇人的身份模糊,因此也不好明确。如果是后妃的话,估计是宫廷洗衣房领头的老妈子。但可能性不大,因为如是后妃,就算让她们帮忙,直接命令她们洗出几件干净衣服就好,完全没必要给她们过多解释。所以,我们还是把妇人当平常一妇人,如果这样的话,这个“师氏”很可能是婆婆或者小姑子、大姑子等等,无论是谁,反正不能等闲视之,得告诉他们一下,事先征得他们的同意。在这后半段,真正比较关键的一个字是“薄”,朱熹的解释是“犹少也”,让人看了稀里糊涂。其实,薄不是少,而是“赶紧”,有急迫的意思。这样以来,“薄污我私。薄浣我衣。害(何)浣害(何)否,归宁父母!”的意思就通顺多了。赶紧洗好我的内衣(就当是内衣吧)和衣裳,哪些需要洗哪些不需要洗都赶紧整理好,为什么要赶紧整理好呢?因为她想尽快地“归宁父母”,赶紧回娘家看爹妈!至于这些“私”和“衣”由谁来“污”和“浣”,我想应该是这妇人本身,总不好让“师氏”帮忙的。

诗读至此,我们回过头来放映一下整个过程,似乎还比较通顺。由此我们还可以想象,这位妇人虽然已经出嫁到夫家,但看她那风风火火的性格和行动,如果不是新婚不久,至少也是一位性格活泼而又敏感单纯的少妇。另外要说的是,尽管读朱熹的解说多有不愿苟同之处,但他说这诗主要是一首“赋”诗,我是十分赞同的。赋者,敷陈其事而直言之也。这是一个很完整的情感微故事。

记得几年前我读这首《葛覃》,曾写过一段简短的笔记。说是:

“此初嫁之女于归之歌,其情也真,其语也乐,非吾男子之辈及未嫁之女所能知也。其天真烂漫,似三月桃花始开,如寒冬之河初解。听黄鸟于飞,其鸣也谐谐,观谷之葛覃,其叶也莫莫。此女心在中谷处,而魂则早至家矣。归家之后,不知有多少羞人之语,言告其母。”

如今再看,似乎还可以接着用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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