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
“お邪魔します(打扰了)~”
下班后的晚七点,我边打哈欠边推开琴房的门,贝斯手已经坐在了里面——这里距离湾大本校(也就是工科、医学以外的研究生院)只有几百米,她来这么早实属正常。
“怎么眼睛肿了?”她一见到我就问。
“就是困了,七八点这个时间实在是撑不住。”
“噢噢,还以为你又哭了呢,是不是要姐姐开导开导。”
“怎么可能那么容易哭啊……还有就是哪有上班的管学生叫姐姐的啊?”
“但我比你大啊。”
“就几个月吧,明明是同年。”
“大几个月也是大嘛,快叫姐姐。”
“不叫。”
“叫一个嘛?”
“好好好,我的小木姐姐。”
“啊啊啊,终于有比我小的成员了。”她好像真的为此感到非常开心。
这人对称呼的突变这么不敏感的吗......我发现自己很容易被带入她的节奏里。我其实不讨厌这样的“胡闹”,只是因为最近常常暴露自己脆弱的一面,似乎已经给了大家爱哭鬼的印象,而我一直希望自己能沉稳一些,这只能在今后慢慢改变了。
待成员来齐后,我们合奏了新曲《STONES》。练习的过程很顺利,我第一次尝试了以吉他“独奏”起头的歌曲,用耳麦里的节拍器找准节奏,刚开始还怯于拨弦,熟悉后倒也不是难事。随后,我们又走了一遍Live的流程,时间很快来到了十点。
“今天就这样啦,这次的新曲真的是合奏成曲最快的一次了。”贝斯手这样总结到。
“这说明大家都进步了,”键盘手接着说,然后又转向我:“中雪,你的吉他已经完全跟上我们了,很努力啦~”
“没有没有,还是有许多地方很困难的。”冷不防被夸了一句,我不知如何回应。
“不用谦虚啦,你就告诉我练《STONES》练了多久?”
羲和姐又问我。听起来不像是质问,我便如实回答了:“大概每天回家摸个半小时吧,快放假了也挺忙的,每天都要带工作回家做。”
“这就对了,如果几个小时就能把这歌弹下来,说明基本功够扎实,不然不会这么轻松的……超越了原先的目标,以后就是走自己的路啦。”
我听出了背后的意思:一直以来,我都把“琴技超越兄长”当成唯一的目标,每当遇到烦恼,都会借此屏蔽一切杂念。而在不知不觉中,这一天终于到来了,可以彻底忘掉“继任者”的身份,与大家并肩前行——幸运的是,我已经找到了自己存在于此的理由。
“嗯,得亏大学时还是摸过的,练琴时间不比我哥少多少呢~”似乎是我第一次主动提起那个人的名字。
晚练过后迎来了三天的假期。第一天是端午节,羲和姐回县里的老家了,陈烁也要陪女朋友,没有练习,我在无所事事中度过了这一天。
第二天便是Live的日子。场地仍然是上次的Livehouse,到达的时候,漫步者乐队正在做最后的舞台检查。
“麻烦把灯光再调亮一点……好像又太亮了,往回走一点……OK!”队长王海舟在观众席上指挥工作。
“琴架子再往右摆一点……好,现在不会挡到了!”
“备用琴和鼓棒准备好了吗……记得把通道留出来。”
另一边,音响里也不时传来调试的音效。
“看起来好复杂呀,自己主办Live什么的。”坐在忽明忽暗的观众席上,复杂的流程看得我眼花缭乱。
“自己做舞台安排的话,多少能省下点场地费。不过这是最后一次了,比起省场地费,肯定是更想自己全程操办一次吧。”羲和姐向我解释,她一直负责乐队与舞台方的对接工作。
“那我们以前有主办过吗?”
“没有啦,包括他们也是第一次,上次都是Livehouse布置的。”
“不过他们看起来好熟练啊,不像是第一次的样子。”
这时,主唱上官梦云过来了:“Snow White的大家,可以来舞台上踩场啦!”
于是我们站上舞台,在她的指挥下挪动话筒位置,调试着自己的乐器。回想起上次的Live前并没有这样的环节,更没有下午就到场,只是临演前简单熟悉下场地,其他事务都已被舞台方安排妥当。这或许就是自己主办的区别吧,忙碌而快乐着。
踩场完毕后,王海舟拍了一下我的肩,于是我们去了外面走廊上聊天。
“其实我挺喜欢和这个圈子的新成员聊几句的,不过那次漫展后实在是工作忙,现在的话也谈不上新成员了吧。”他向我解释了搭话的缘由。
“嗯,已经快半年了,虽然上次Live真的还是很不好意思,失误得很严重。”
“这种事情很正常,任谁刚开始都会失误,甚至可能在舞台上崩溃。只要用心去演奏,以后都会成长的。”
沉默了一会儿,我问他:“为什么打算解散乐队呢?”
他仿佛猜到我会这么问,点了一根烟,然后才缓缓地开口:“人心不齐的话,乐队也很难继续进行下去吧。”
“人心不齐?”
“是的。大概今年年初吧,我老婆怀孕了,还是双胞胎,她打算之后就辞职回家带孩子,家里只剩我一个经济来源,正好我也有机会调到承揽岗,工资提高的同时加班也多了,可能没法兼顾乐队活动。”
“确实如此,带两个孩子真的会很辛苦,开销也很大。”
“而且就算是梦云和陆凡,他们的想法也不一样。梦云的话和大家一起玩玩音乐就好了,而陆凡想走专业乐队的路,虽然都没明说,但我是知道的。到头来大家都有不同的理想,年纪也不小了,很多事情得早做打算……不过还是会怀念这些日子的,当初只是为了翻奏《CLANNAD》的歌而聚集在一起,也没想过能活动三年多,虽然到最后都没有自己的原创,我也已经很满足了。”
他望着远处,或许是在回忆往事吧,我没有再继续问下去。于是他又开口了:“不过你们不一样。Snow White是我见过的非专业乐队中目标最统一的,你们一定会长长久久的,即便各自成家也不会解散。”
“目标最统一,其实就是统一的没有目标吧……不过我挺喜欢这样的,轻轻松松就好,我也不是什么梦想家。”我不假思索地说出了自己的想法。
“所以,我们会一直关注你们的,即便离开了乐队,也不会离开音乐,大概我整个生命都属于她吧,好像是哪首歌的歌词来着。”
“嗯,你也要当个好爸爸啊,记得别在嫂子和孩子面前抽烟。”
我看到文青出来找我,大概彩排已经结束了。
“那就差不多出发去餐厅啦,今天我们漫步者乐队请客吃自助餐,不必客气。”
王海舟将我推向我的乐队成员,自己仍杵在栏杆边抽着烟。大概是最后一次与这个圈子的新成员聊天了,他或许也会感到寂寞吧,我想。
在自助餐厅,我见陈烁不知何时戴了个假发遮住寸头,还把他的女友余莲也带来了:圆圆的脸蛋,洁白细嫩的皮肤,一个洋娃娃般精致的女孩子。虽然他们交往的时间比Snow White还要长久,但仍如热恋的情侣般你侬我侬,让旁观的我也无法转开视线。再看到和其他乐队聊得火热的羲和姐,还有坐在我旁边闷声“喝”东西的文青(这人真的没有减肥的执念吗,女生的大敌?),我多么希望时间就停在此刻,留住这幸福的光景。
然后,漫步者乐队最后的Live,开始了。神奇的是,我自始至终没有感受到紧张,甚至把上次的失误都抛在了脑后,只想单纯地享受舞台,享受与同伴演出的过程。
站在台上,四周一片漆黑,看不清观众的脸。在观众席后排,我又看到了印着“中树❤”的灯牌。现在想想,Snow White没有信息发布平台,许多观众或许根本不知道乐队的人员更替。我倒开始嫉妒起现在的自己了,若是上次就这么想,一定不会出现那么大的失误,可即便失误了,灯牌还是如约出现在这里。某种意义上说,也算是对我这个“池中树”的鼓励了。
我向成员们点了点头,深吸一口气,对准耳中的节拍,捏住拨片扫过琴弦,没有犹豫,没有害怕。七个小节的riff后,架子鼓姗姗来迟,灯光打开,台下传来了欢呼。我把欣慰、感谢、破除迷惘的心情注入音符中——其实只是自己的一厢情愿罢了,除了“富有感情”这样笼统的描述,任谁又能听出详细的情感呢……不过,这也足够了吧。
“接下来,就是Snow White乐队的最后一首歌了,来自已经不在这里的一位同伴。也献给我们的漫步者乐队,祝愿他们在以后的人生中也能与音乐为伴,前程似锦,永远是春天~”
等等,好像和排练时的过场不一样……我不由得把视线转向主唱,而她好像也注意到了,径直朝我这边走来。似乎以为我还在迟疑吧,我把麦转到另一边,小声对她说:“没事儿的,可以开始了。”她也小声对我说“加油”,又伸手和我碰了拳。虽然台上没有灯光,但一连串动作还是让我感到脸上发烫。文青伸手比出“一”的手势,身后随即响起鼓棒的声音,我连忙把神游的思绪拉回舞台,开始了熟悉的solo演奏——这是兄长为Snow White谱写的第一首歌《春天还远吗?》,也是最后一首。
“结果最后还是弹错了几个音啊……不过也没事吧。”演奏结束后,我在休息室里总结道。
“没事没事,这次很顺利啦,而且作为吉他手比以前更成熟啦。”陈烁不忘夸我几句,随后就被余莲拽去了另一边看录像,她没忘记向我表示歉意。
“啊啊啊,这两人那么多年了还这么黏啊。”陈烁被拉走后,文青小声嘀咕着。
“他们一直这么黏吗?”
“可不是嘛,还没组乐队时就这样了。”
“怎么,羡慕了?”
“你不羡慕啊?”
“是……有点吧,好歹也母胎单身那么多年了。”
“谁不是啊……好啦,差不多去看演出啦!”
文青和陈烁讲了一声便同我出了门,身后马上传来“等一下,我们也去”的声音。
“对了,羲和姐呢?”我问。
“好像去卫生间了,我给她发过消息啦。”
我们四人穿过后台,坐到嘉宾席上。站在2016年的时间点上,漫步者翻唱的歌曲已经有些老派,但我还是能感受到他们燃烧的热心。没过多久,羲和姐回来了,还给我们每人带了一根应援棒。于是我们也挥舞手中的光芒,享受着漫步者乐队最后的Live现场。
直至尾声时,所有嘉宾乐队又被请回台上,准备合唱最后一首歌。我不知道那首歌会是什么,直到工作人员搬出一架木琴,由鼓手陆凡敲出了最初的几个音符……
《团子大家族》?原来如此,漫步者乐队最初因这部作品而聚,最后同样终于这部作品,也是个不错的选择啊……我这么想着,脸上瞬间划过一道热流,或许是因为现场气氛,或许因为旋律本身也有些催泪。我不会又要在这里哭出来吧?但我很快忘却了这些想法,因为歌曲已经行进到副歌段,台上台下以“啦啦啦”齐唱着旋律,而我也身处其中,感受着会场的气氛逐渐推至高潮……
结束了……吗?
回过神来的时候,我们已经辞别了漫步者乐队。随后,陈烁为送女友回家也与我们分别,只剩三个人走在人烟渐少的街道上。直到最后,我也只是流了几滴眼泪,没有人注意到我脸上的泪痕。
“我也想Snow White主办一次演出啊。”文青感叹着,
“是啊,不过那样的话羲和姐会很忙吧,我们也得帮忙才是。”我附和道。然而,羲和姐并没有回应我,取而代之的是她的一个踉跄。我呼喊她的名字,仍然没有回应。我不断加大音量,直到转到她面前,她才好像听到我的声音,小声说了一句“我没事儿”,随后便歪倒在我身上。突如其来的重量让我不知所措,旁边的文青也被吓到了,一脸惊恐地看着我。
“去医院,快!”
我们在街边拦下一辆出租车,飞奔到了最近的医院。造化弄人的是,几个星期前,我是那个被送来医院的人,而现在,我再一次站在了这里。
拜托了,一定不要出什么事啊,我只能在心里默默祈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