锦衣之下之蕃山越菱来爱你(十·续命)
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生者可以死,死可以生。生而不可与死,死而不可复生者,皆非情之至也。
——汤显祖《牡丹亭》
图文皆出自作者深夜 药王谷 林菱的卧房中
陆惊鸿已经不眠不休近三个月了,弟子慕白将热了三遍的晚饭重新搁置在桌子上,
“谷主,多少吃一点吧,这段时日外面风云变幻,无论是朝廷还是江湖,都天翻地覆,您也着实辛苦了,老谷主去世刚过一月,白日里大小事务已经让您无暇分身,夜里还要守在这里,照顾林师姐的事情我们所有弟子都可以分担的,您一定要注意自己的身子,否则有个三长两短,药王谷还要人主持大局。”
说罢半晌,陆惊鸿依旧静静地坐着,左手拿着药王谷历代珍藏的医书,右手重重地撑着额头,眼睛紧闭着,这个姿势好像从慕白上一回送饭进来就没变过,慕白大气也不敢出,陆师兄自从继任谷主后,太多事压得他喘不过气,宽大的谷主服下面,肩膀已经瘦削的不像话,但是这些他从未对身边人说起,以前他有什么事最喜欢和林师姐说,自那日林师姐受了重伤后,整日里昏迷不醒,隔三差五高烧不退,陆师兄更加不爱言语,加之他最尊敬爱戴的老谷主病逝,整个药王谷里,每天都安静得出奇,所有弟子都心中有数般,无人敢来打扰陆师兄。
房间里安静地让慕白几乎以为时间要静止了,陆惊鸿睁开疲倦的双眼,他把右手放下来,在医术上翻过了一页,
“知道了。”
慕白心里叹了口气,说是知道了,但是饭还是不会吃。
“严世蕃回来了吗?”
“还没有,谷主。”
“严风那小子呢?”
“今日傍晚收到严风的信,说二人已到了南山脚下,约摸着很快就可以寻见药王了。”
“但愿吧,你先回去吧。”
慕白心知劝了也无用,无奈只好作罢,转身悄悄出了房门。
陆惊鸿熬了数日,眼睛里布满了红血丝,他伸出骨节分明的手,轻轻地握住床上那一双瘦弱的手,林菱就这样安静地躺着,除了脸色十分苍白,乖巧地就仿佛睡着了一样。为什么偏偏是那一日,药王谷中众师兄弟接受新弟子的拜师礼,从早忙到晚,一直不得空照顾她,等到稍微空下来有了闲暇,收到的却是弟子来报,她被人劫走,不知所踪的消息。
一想到那一日,他的心就紧紧缩成一团,仿佛塞满了棉絮般呼吸困难,说不出话,等他带着谷中弟子赶到的时候,正看见林菱倒在自己眼前,素色的衣裙已经被胸口的伤浸满了鲜血,其实说来说去最怨恨的人还是他自己,若是自己没有继任谷主,就不会有那么多繁琐之事,就可以时时刻刻守护着她,若非老谷主身体每况愈下,怕她见着伤心,所以送她去京里夏家小住半年,也断不会遇见严世蕃,让她受这无妄之灾,一想到严世蕃,陆惊鸿便怒从心中起,若不是菱儿心心念念都是那个人,甚至为了他去挡下淬了毒的刀,他早在救他们回来的那天,就要了那小子的命。
夜里非常得安静,只听得见窗外风声呼啸,陆惊鸿许是过于疲惫,他的眼前不断浮现着少时的画面。
那个时候他刚被老谷主带回谷中不久,母亲的逝世,父亲也遁入空门,家中的变故让他沉默寡言,每天除了学习医术,便是一个人坐在山顶看星星,那些乌云密布的夜里,孤独都会将他整个人吞噬掉,他躲在黑暗里流泪,舔舐着自己的伤口,就这样过了好久,突然有一天夜里,当他做完一天的功课来到山顶,发现了一个可爱的小女孩,大大的眼睛快要占满半张脸,一头乌黑的长发,穿着淡粉色的衣裙,有着一个好听的名字:林菱。
她瞪着又大又黑的双眼望向他,稚嫩里没有半分惧怕,那眼睛让他心头一动,半晌他才明白,这双眼睛仿佛是天上的星星,明亮清澈。
“我是林菱,你是谁?”
“我是陆惊鸿。”
“哦,我听老谷主说了,你是我的师兄。”
“嗯”
“那以后就请你多多照顾我了,师兄。”
除此之外,初次见面没有其他对话,两个人只是并肩坐着看了一夜的星星。直到林菱的脑袋靠在陆惊鸿的肩膀上,陆惊鸿才发觉,林菱已经睡着了,他脑海中回响着那句清脆悦耳的声音:
“那以后就请你多多照顾我了,师兄。”
后来很多的夜晚,他都因着这句话,在林菱睡着以后,再将林菱背回她的院子,在外出采草药的时候,将自己篓里的草药尽数放在林菱篓子里,自己回去被老谷主罚跪,而林菱总是乖巧得跪在自己身边,等到睡着后,仍旧像小时候那般,将头倚靠在陆惊鸿肩上。因为林菱,陆惊鸿第一次有了想要拼尽全力去守候的人,想要变得足够强大,好让自己的肩膀能永远给她依靠。
思绪一恍,到了两年前,他们二人在一次外出采药的途中,遇到瘴气,无奈迷了路,途中他被路边有毒的药草划伤,又吸入了瘴气,没过多久便体力不支昏迷了,林菱彼时不过十四岁,却背着陆惊鸿走了一天一夜,一步一个脚印回到了药王谷,为了帮他解毒,又不眠不休翻阅医书,甚至以血为药,把他救了回来。当他睁开眼睛看见眼前瘦了一大圈的林菱,心中心疼又温暖,林菱眼下乌黑,面色苍白,看到他醒了,却只是笑着说,还好,以后还要请师兄多多照顾我呢,说罢便体力不支地趴在了他的床头。
窗外的风越来越大,陆惊鸿紧闭的双眼逐渐湿润。官家的人,尤其是严家父子,哪里来的真心长情,菱儿,你这是何苦,为了严世蕃,竟丝毫不爱惜自己的性命吗?
图文皆出自作者蜀中 南山脚下 破茅屋里
天气已经入冬,山脚下更是四面八方的风袭卷而来,寒风呼啸,西南湿气重,初雪夹杂着雨水落下来,叫人寒从脚底生。
屋子里严风正坐在火堆旁烘烤被雨雪打湿的衣服,柴草被烧得发出沉闷的响声,好在这间破茅屋没有窗户,湿冷的空气被火堆隔绝在门外,地上堆积的杂草勉强可以躺着休息。
自他和林二小姐被劫持,到如今已经三个月了,这短短的三个月,不管是京里还是药王谷,都已物是人非。从前他总觉得这林二小姐柔柔弱弱,一直被身边的人保护着,却不曾想在危难时刻,竟有这样的勇气,当真也是情之所至。
但那一天无论过去多久,都历历在目,他从未见过公子那副模样,守在二小姐的身边杀红了眼,平日里的温文尔雅一并抛诸脑后,一身的伤仿佛失去了知觉一般,直到对方的人全都没了气息,依然浑身颤抖着不肯放下手中的剑。他也从未见过一向镇定从容的公子那般失魂落魄,满面泪水地祈求怀里的人,不要丢下自己离去,直到少谷主不得已打晕了公子,才将他和林二小姐一起带回谷中医治,公子虽说从小习武,身子骨比一般人强健,但到底伤势颇重,足足在床上躺了七日才能下床。不过虽然受了伤,但好歹也捡回了一条命,可那林二小姐却径直撞在了刀上,带回药王谷的时候才发觉那刀刃上淬了剧毒,高烧不退整日昏迷不醒,公子不顾伤势日夜守在床边,一时间谷中上下心急如焚,少谷主更是集齐所有弟子不眠不休地查阅典籍,翻看医书,那老谷主本就命不久矣,林二小姐又自幼在他膝下长大,一日为师,终身为父。老谷主最后拼尽了一身医术,在弥留之际留住了二小姐一条命,可是要想让她醒过来,除非以命续命,否则后半生,都将在沉睡中度过。
传说药王谷历代都有一位药王坐镇山中,只因看透红尘又不喜世俗,便隐居在西南边境的一座山里,当地唤此山为南山,若想以命续命救回二小姐,须得找到药王,求得秘方。
当时正逢老谷主逝世,药王谷上下悲痛万分,少谷主忙于主持丧礼,更需要有人留下照顾二小姐,便委托了伤势未愈的公子,带着他一路向西南而行,一个月以来,主仆二人风尘仆仆,已是冬季时节,越往西南,空气越是潮湿寒冷,公子身上的伤反反复复无法痊愈,一路上又遇见不少盗徒劫匪,他二人不敌多数,旧伤之上又添新伤,但好在辗转至今,终于到了南山脚下。
外面的风越来越大,压断了屋外的树枝,
“菱儿!”
严世蕃从草铺中翻身坐起,满头的汗水被火光照着,密密麻麻布满了额头,许是惊魂未定,他坐着不动,但大口喘着气。
“公子,您又做噩梦了?”
严世蕃逐渐平静下来,往日神采奕奕的眼睛,现在却空洞无神,他叹了一口气,将头埋在双臂之间,“都怪我,是我不好,我太没用了。”
这几个月来,公子能睡着的时候很少,偶尔睡着了,也会被噩梦惊醒,醒来以后,反反复复就说着这几句话,严风想要安慰却如鲠在喉,虽说已经到了南山脚下,但是能否寻到药王求到秘方都一无所有,更别说二小姐能否等到他们回去……
“严风,现在是什么时辰了?”
“公子,天色尚早,还未至傍晚。”
“好,那我们走吧,不在此过多停留了,趁着天没黑,上山去探探路。”
“是,公子。”
说罢,严风扑灭了火堆,跟随严世蕃一路上山,雪逐渐地小了许多,主仆二人深一脚浅一脚地艰难前行,不知走错了多少路,所幸在天擦黑的时候,遇见了一位当地的樵夫,严世蕃赶紧上前作揖,恭敬地问到:“敢问这位老兄,您可知这山上,住有一位药王吗?”
这樵夫个子不高,但看着四肢健壮,皮肤黝黑,他停下脚步,略打量了面前的二人,衣着有些许破损,甚至沾染着血迹,但从周身气度来看,绝不是等闲之辈,问话的这一位更是眉目俊朗,只是眉眼之间显出惆怅。
“听口音,二位好像是外地人。看这打扮也应该是富家子弟,不知这天寒地冻的,来这南山做什么?”
严世蕃见这樵夫衣着朴素,眉眼温润和善,言语间也不是难以相与之人,忙开口道:“这位老兄真是好眼力,我二人自蜀中药王谷而来,我妻子身患重症,四处求医不得,幸得谷主指点,来此山中拜求药王一面,若老兄知晓,还望通融一下,给在下指个路。”
“哦,原来如此,我见你二人这般狼狈,又如此恳切,想必不是假话,想不到富家子弟中,还是这等有情有义之人,既如此,我便告诉你吧,我也是听人说起,这南山中住着一位神医,但他从未出山,我也无缘见过,但我有两次遇着他的随侍弟子在这山中采药,攀谈过几句,得知这位神医住在山腰处一片杏林里。你从这往前再走半个时辰,就可以看见那片杏林了。”
严世蕃闻言大喜过望,忙作揖答谢,这樵夫是山野汉子,不在乎这些虚礼,摆摆手便告辞了。
严世蕃和严风二人顺着樵夫指的路向前寻找,却因为人生地不熟,天又黑了,足足走了一个时辰才看到一片杏林,虽说是冬日,但西南植被茂密,厚厚的积雪覆盖在树木之上,散发着雪的沁香。
夜里愈加寒冷,二人走了这么久的山路,除了手脚,背上都在冒汗,滋味甚是难熬,但看到药王近在眼前,严世蕃终于露出了数月来久违的笑容。
“菱儿有救了,菱儿有救了。”
严风也是疲惫不堪,但他心里明白,今晚不见到药王,公子定无法心安,且连日来的奔波,他已经习惯了。
略微喘了口气,二人继续向前,穿过杏林,果然看见有一处院落,那院门口,在这荒野之中亮着一盏灯。
“公子,我去扣门。”
“严风,还是我去吧,不能让药王觉得我没有诚意。”
“公子,老谷主再三叮嘱,说历代药王都行为乖张,与常人不同,一路上又听说这位药王厌倦红尘,万一他见公子你是官门中人,拒不相见,那我们岂不是前功尽弃,而我阴差阳错,之前为方便行事,拜在了药王谷门下,好歹也是门中弟子,还是我去扣门吧!”
严世蕃思量片刻,觉得严风言之有理,于是二人来到院门前,严风上前扣门,过了半晌,听见院子里有脚步声传来,开口问到:“门外是何人?”
严风答到:“弟子药王谷严风,受老谷主嘱托,于一月前南下而来,求见药王!”
门里面突然陷入了寂静,
“公子,怎么办?”
“耐心等着,不可轻举妄动。”
言语间院门被打开,开门的是一位中年人,穿着十分朴素,但眉眼间刻满了饱经世事的沧桑。
“刚刚扣门的是哪个?”
严风上前一步作揖道:“是弟子。”
“你说你从药王谷来?”
“是。”
“你说你姓严?”
“是。”
“罢了,更深露重,夜晚寒冷,先进来说话吧。”
严风和严世蕃二人齐齐道谢,跟着此人进了院子,这院子布置十分简单,但一进门就能闻到满院子的药草香,果然是药王无疑。这位弟子引他二人到偏房坐下,往火炉里添了两块碳,紧了紧衣裳道:“在下是药王身边随侍弟子,当归。二位深夜来访,裹着一身寒气,想必十分劳累,不如今夜早点歇息,有事明日再说。”
严风忙站起来挡在这弟子的面前:“这位师兄,我二人此番前来,实在是有非常要紧的事要求见药王,谷中一位叫林菱的师姐被歹人所伤,身中剧毒,我们的确是受了老谷主的嘱托,千里迢迢来求药方救人的,生死攸关,一刻也耽误不得,还请你通报药王,能否容我二人拜见。”
“怎么你是姓严,那位弟子又是姓林,看来药王谷这数十年来,也是风云变幻啊。”
听到这里,严世蕃站起来说到:“药王谷享誉天下,只因医者仁心,救人无数,在下早听闻药王看破红尘,又怎会在意我们姓甚名谁呢?”
随侍弟子看向严世蕃,眼前的人看起来不过二十出头,却眉目深邃,行为举止颇有章法,看着打扮地位应在严风之上。
“不知阁下又是何人?难不成,是官门中人?”
“您误会了,在下早已不是官门中人,这次我们前来求药王医治的,正是我的妻子,林菱,她也是药王谷老谷主的弟子,还请您看在与内人同门的分上,向药王讲明缘由吧!”
当归沉思片刻,似乎是在辨别他二人方才话语的真假。
“既如此,还请二位稍候片刻,我去禀明师父后再来告诉你二人。”
严世蕃忙拱手到:“多谢!”
当归出了偏方,来到另一间屋子门前,拱手作揖道:“师父,有客人来访,自称来自蜀中药王谷,受老谷主嘱托,特来求见您。”
说罢,当归仍保持着作揖的姿势,从漆黑的屋子里传来了苍老的声音:“来人可有说,他叫什么?”
“师父,他们姓严。”
“你带客人,过来吧。”
“是,师父。”
严世蕃坐在椅子上,却心急如焚,夜已深,但他毫无困意,门开了,当归缓步进来,拍了拍身上的寒气,对着严世蕃和严风说到:“药王让你们过去。”严世蕃松了一口气,整理了衣衫,便和严风一起随当归出了屋子,没过两步路便到了药王门前,这时屋子里已经亮起了灯,
“师父,客人已经到了。”
“要求药救人的,是哪一位?”
严世蕃听见屋子里的发问,忙拱手作揖,在心里暗暗惊讶,这声音听着苍老,却中气十足,莫不是习武之人,绝无法有。
“正是在下。”
“你姓什么,叫什么,家在何方,所救何人?”
严世蕃停顿片刻,认真答到:“晚辈姓严,名世蕃,深夜前来,自知搅扰了前辈,但却是为救心爱之人,还请前辈谅解,晚辈从前在朝为官,但已于半年前脱离官场,因而无家可归,心爱之人所在之地,即是归处。”
“你说,是受了老谷主的嘱托,那老谷主,如今在何处?”
严世蕃如实答到:“晚辈十分抱歉,老谷主已于月前,为救在下心爱之人,拼尽一身医术,耗尽生命,逝去了。”
说完后,当归露出震惊的表情,屋里也陷入了寂静,只听到一声叹息。
“如你所说,你的心爱之人定是身患顽疾,不知她得的是什么病?”
“回前辈,她因身中剧毒,昏迷不醒,高烧不退,已有三月。”
“年轻人,老谷主都拼尽医术,也没能让她醒过来,那他要你来此寻我,有没有告诉你,有何法子可以救你心爱之人?”
“以命续命。”
“后生,世间万物,都遵循一个原则,采阴补阳,此消彼长,你若以命续命,那你救回了她,自己却会遭到不可预料的后果,或许身体受到重创,再无法享常人之寿,更无法与她相守。”
严世蕃的双手逐渐紧握,冷风吹过,他的眼眶泛红,声音听起来颤抖却又坚定:
“无妨,我只求她安好。”
图文皆出自作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