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只鸨的爱情故事
“你好好的夜总会老板不干,转行做杀手?”
千惠套上一身黑色皮衣,束紧头发,没理会花狸坐在沙发上嗑瓜子调侃。
一番掇拾,推开门出去,发现面罩没带。花狸伸了个懒腰,从沙发上拿起来丢给她道:“早点回来。”面罩稳稳抛进怀里,千惠拿起来盖住脸,道:“谢啦。”
凌晨一点的帝都依旧灯火通明,车灯穿梭。千惠穿着夜行衣在玻璃墙面潜行,她速度很快,目的地是东方大厦八十六层。自从那个人的消息流露,她就一直派暗使隐秘跟踪,昨天确定其中一个住所。调查过行程,这个礼拜他不会回来。千惠摸了摸皮衣里的淬毒匕首,做最坏的打算。
窗户没关,千惠警惕地化成原形飞进去,落在羊毛地毯上。风吹得裸色落地纱飞扬,房间很大且空阔,除了一张白床垫铺在地上,任何置物的家具都没有,两百平的空间一览无遗。她从内兜里掏出半瓶鸩毒,原本是打算投在饮水机内,没曾想他家里根本没有生活用具。千惠仰头看了眼天花板,跃上去安了一个纽扣大小透明窥视器。
千惠掀起落地纱,从窗户缝闪身出去。离开得太快,她没有看到床垫角落里放了一张小小的照片,身形模糊,却能一眼辨出照片中人熟悉面容。
花狸打趣她做事太不干脆,大不了把鸩毒喷满房间,到时候那人推开门就直接倒那儿完事了,千惠停下脱皮衣的动作,扭头白了她一眼。
“你当那玩意是六神,沾一毫毛试试。”
一起生活了近三百年,花狸少数几次听过千惠谈论那个男人的事情,无论多棘手的时刻,千惠都能风轻云淡,故作轻松,少见暴露情绪。就算是这样,花狸仍记得喝醉酒时,她说过醉话,要把那人碎尸万段。
在帝都开了三十二家夜总会,基本各个区有散布,幕后老板都是千惠。第三十三家分店剪彩当天,正好赶上千惠五百岁生日。
鸨族的习俗是每百年生辰办一次大宴,离开鸨族部落,千惠很多事都选择性忘记,倒是花狸有意无意替她记着。花狸在夜总会剪彩当晚邀请了五十几号内部员工和这两个月的头牌姑娘,函约已经发出,千惠说不想办也拒绝不了。
千惠极少在众人面前露脸,切了蛋糕,姑娘们围上来和她合影。千惠有耐心地和她们一个一个拍了照,再故作派头地寒暄几句,众人的好奇心散了,忙着跟不熟识的人交际。坐在靠边的沙发里,千惠看他们盎然跳舞,眼神不自觉放空。她自以为前尘往事在三百年前割断,直到那个人再度出现,才惊觉记忆从来就没有被时间磨淡过。
夜总会二楼安的是全景窗,窗外夜色迷离,车流穿梭不息。一楼陆续围拢了一批人,千惠起初没在意,仔细看人堆里有亮横幅的小女生,有举摄像机的记者,渐渐把大门出口堵住。人流有越聚越多的趋势,花狸赶紧打电话叫安保人员下楼疏通。
霎时,宴会音乐声戛然停止,灯光暗了下来,扭动身体的人们失措站在原地。
舞池中央的镭射灯被打开,顶光聚焦成光圈。原本空无一人的主唱位置,站了一个戴银色面具的男人,穿着夜礼服,高且挺拔,身形轮廓刺眼的熟悉。
千惠望向光圈里那人,心脏一惊。
男人缓缓开口,声音低沉似带蛊惑道:“我来找一个人。”
金色光芒笼盖他全身,折射出鼻梁高挺的轮廓,薄唇一起一合。千惠站在原地眼神不变,内心风云卷覆。
“找到了。”男人嘴上扬,面具遮住了他的眼部神采。
众人被这天神般的身姿惊住,下一秒,灯光瞬息。再亮起来,台上空无一物,刚才那人恍若一梦。
“放开我!”
男人伸手掌握住千惠手腕,拖拽着往楼道口走。千惠气急长出指甲划破他的手臂,殷红的血顺势流下。
千惠看到血愣住了,男人脚步放缓,撇开脸不看手臂上的血。逐字道:“你不是在找我吗?”
千惠眼神淡漠,“万含秋,我恨不得杀了你。”
万含秋单手把银色面具摘下。
琥珀色的狭长眼睛露出来,道:“你从没给我解释的机会。”
就是这样一双眼睛,就是这张脸,眼前的这个人带给千惠痛苦难忘的记忆,三百年,每一天都无法忘记。
一楼有脚步声渐近,万含秋试图隐身遁离,千惠挣扎不愿意跟他走。他戴上面具,按捺道:“等我。”
记者和八卦狗仔找到安全出口,他们接到路人投稿,疑似当红流量万含秋进了这家夜总会。大明星进夜总会啊,如果拍到落实,本年度最爆炸性新闻就是它。马上到二楼,离真相越来越近,一个高挑的女人倏地站在楼梯口,灯光昏暗看不清脸,但气质卓佳。记者生怕错过一丝爆点,举起摄像机开始拍照。
闪光灯迷眼,千惠拨通电话,十来个保镖从楼梯口簇拥上来,一路记者被擒拿着出了门口。
这是三百年来第一次跟万含秋照面,那双琥珀色的眼睛在刚才又把她拉回深渊,过得愈久记忆愈发酵,随之而来的是铺天盖地的往事翻涌。
“你知道鸷族在乞巧节晚上举办篝火晚会吗?”
那时候千惠刚满两百岁,成天在家里帮阿爹喂羊。听到其他牧羊郎讨论篝火的事,她感兴趣极了。
“明天你们要去看篝火吗?我可不可以和你们一块去?”千惠跑过去跟那几个少年讨论。几个人商量好,天蒙黑骑羊去鸷族,晚上带着面纱没人会发现的。
长久以来,鸷族占着地理条件优越,资源比周围几个部落好太多。紧挨着的鸨族部落大部分居民住的都是茅草搭建的房屋,且水源稀缺。而鸷族一条母亲河贯穿全部落,得天独厚,居民已经有了私人的纺织工具。千惠只有在每年的固定时段跟着阿娘去鸷族集市换过物资,那片的人衣饰五颜六色,不像自己灰扑扑一身。
次日,约定的同伴只来了三两个,其他人说是临出门前被大人遏止了。阿爹阿娘今晚守粮仓,千惠瞅准这个空档,一路上羊骑得飞快。
鸷族很重视乞巧节,到节日晚上,贵族长老会到部落巡访作致辞。巨大的篝火拱起数十人高,火星子滋啦滋啦溅到人身上跳跃,穿着红色斗篷裙的鸷族姑娘围着火堆欢快舞蹈。千惠远远看着红光升腾,把羊束在树林底下,撒开腿朝人多的地方奔,她还从没围着火把跳过舞呢。
千惠没有想到,这个表面热闹的夜晚改变了她以后的所有命运轨道。
没记跳了多久,指明的北极星移位,同伴们催促着回部落。千惠意犹未尽,转头看到一队人骑着骆驼,声势浩大往篝火处来。跳舞的姑娘们及围观居民停止动作,化原形做朝拜状。还没反应过来什么情况,同伴忙把千惠拉进不远处的草丛里。
“快躲起来,鸷族的长老们来巡访,发现外族可不得了。”
千惠意识到严重性,吓得不敢加重呼吸。她悄悄探出半个脑袋往外瞅,长老们穿着长白袍,一人身着金袍,带着铜面具看不清脸。领头金袍跳下骆驼,走向人群,倏地掌心燃起一团青火。鸷族人见青火更为恭敬,那人再一扬手,火焰熄灭。朝拜的族人纷纷恢复人形,围着金袍跳起舞来。千惠看呆了,那金袍在人群里虽然削瘦,但身姿卓然,格外瞩目。他在众人面前缓缓揭开面具,一对琥珀色的眼瞳展露无遗。
隔数丈距离,千惠仍清晰记住了那双眼睛,在火焰对比下毫不逊色,越显得剔透。她明明是只鸨啊,那一刻的夜视眼比猫头鹰还利索。
同伴在身后狂拽她衣袖,再待下去回去就难了。千惠心潮涌动,最后往金袍少年方向看了一眼,脚步懵然往来时树林里走。
走路跌跌撞撞没关系,有关系的是,羊不见了。
同来的几个人,羊绳都牢实在树底下捆了一圈又一圈,就千惠一人的羊没了踪影,连条绳子都没留。
“回去没法交代,肯定被关两个月柴房。”
家里两头产奶的羊,千惠负责管着一只,她走哪羊走哪。绕着树林转了两圈,那羊像是凭空消失般,一点线索没留下。
千惠回家后不敢说羊丢了,更不敢说丢的原因是去鸷族看篝火。她扯了个慌说草粮不够,把羊寄养在别人家里几天。翌日天没亮就偷摸着去了峡谷森林,族里的羊大都是森林里捉的,她想着去碰碰运气。
太阳还未升起,森林里只透着微光。未成形的夜蝠族倒挂在巨杉树上,被脚步声惊动,纷纷窜飞。千惠贪玩,悄悄来过峡谷森林几次,但是天蒙亮来是头一回。羊群还没醒,千惠踮着脚挤进羊堆里,看见一只角落里的小羊,伸手准备抱,还没碰到羊毛,周围的羊全都齐声啼叫起来。冲在前头的羊角作势要拱她,吓得千惠尖叫着拔腿就跑。
一路羊叫,千惠断定只要一回头,那羊准得拱她屁股。她急中生智,猛地变成原形,飞到树上。羊群围在树下啼叫,拿角撞树,千惠坐在树杈扮鬼脸,羊群上不来,蹲一会只能四散。
“你在干嘛?”
千惠一惊,差点从树上摔下去,四周望一圈没有人影。
“你头顶。”
森林里树长得又粗又奇怪,千惠头上是一簇巨大的树藤,她扒开藤蔓,树干上架着一座树屋,松木搭建,爬满绿藤,不上来根本看不到。一个戴面具的人半倚在门口,熟悉的身形,熟悉的金色长袍。
千惠愣在原地,不敢正视。
“我...在抓羊,好像有点难抓。”
金袍缓缓开口:“昨晚有只羊,一直跟着我坐骑。”
千惠抬头,眼睛直勾勾盯着他。“那是我的羊,能还给我吗?”
树屋本就静谧,千惠问完心里打鼓,一时间除了鸟叫没别的声。
金袍作思考状,道:“你把树屋打扫干净,明天来这等我。”
千惠感觉万含秋在耍她,临走前他留下这个名号。
结果是千惠背着自家扫帚老老实实来树屋打扫了三天,一片枯叶都没沾地板,那人接下来几天没露面。第三天傍晚刚回到家,丢羊的事情败露,阿爹一把夺过千惠背后的扫帚敲在她脑袋上。
千惠那叫一个委屈啊,最后还是被关在柴房两个月。
被放出来的头一天,千惠直奔峡谷森林。在树屋底下喊无数声,没人回应。
“死骗子。”千惠骂道,她扛着扫帚准备把森林里的枯叶都丢到树屋里。树后面突然发出窸窸窣窣的动静,千惠箭步冲过去,只见一头羊正低着头在树后面吃草,熟悉的花纹,乖巧的眼神,是她的羊啊!
“谁是骗子了,白替你养两个月的羊。”万含秋在树屋里探头,他没带面具,千惠仰头正对上他的眼睛,一时居然心跳加速。再仔细看那羊,的确比上次见胖了两圈不止。
“把地上那把草药拿上来。”万含秋伸手指了指树底。
又瞅了眼羊,千惠捡起草药。
到树屋内,看着眼前的人,千惠尖叫着把草药丢在他身上。万含秋裸着上身,不急不缓道:“别喊,我需要静养。”上衣沾满血渍,丢在角落,树屋里残留血味。
在院子里乘凉的时候,听阿爹阿伯聊天提起过,鸷族部落表面繁华,内部可乱着呢。现任大长老病入膏肓,底下有好几个儿子,到这个时刻,个个都在想办法邀功,争大长老的位置。
“你在这待了多久?”千惠问。
万含秋想了想,“挺久了,估计还得留段时日。”又道,“你身上有食物吗?”
这话问得直接,千惠摸了摸布衫内兜,掏出一个大囊。万含秋接过,语带嫌弃啧了声,但还是左右一口,啃的速度跟他形象极不符合。
“你明天再来一趟,带点吃的。”
凭什么啊,千惠心里喊道。万含秋递过去一片金叶子,千惠脑袋还没反应过来,她的手已经本能地接住。
“明天,早点来。”
说是来一趟,千惠谎称放羊来了好几天。万含秋跟个饿死鬼投胎一样,这几天把她几个月私藏的食物吃得啥也没剩。但不得不说,他怀里金叶子倒是挺多。
“帮我擦药,我手提不上去。”
“打盆水来。”
“我腿酸,帮我捶捶。”
“带桃梳了吗?我头发打结了。”
千惠想把他打倒,这人怎么这么事逼呢,全身上下唯一的优点就是那张脸。
“要不要我帮你上厕所啊?大爷。”千惠瞪他一眼。
“什么?”
没勇气再说一遍,千惠脸红透。“我说我帮你梳头,大爷。”
万含秋一副休养生息的状态,不是传闻鸷族内部乱成一锅粥了吗,他悠闲的样子好像与他无关。
相处了半个月,千惠发现他这个人除了长得好看其实还是有别的优点的,经过万含秋的饲养,她家的羊现在已经是鸨族最拿得出手的羊。牵着在路上走一圈,壮硕的身材甩出其他羊几条街。阿爹最有面子,直夸千惠会养羊,等及笄的时候,族里的男子非得把门槛踏破。
千惠眼看着万含秋的伤好得差不多,估摸他近段时间回族。
那天傍晚,万含秋突然说:“你今天晚上别回家了吧?”
千惠吓得眼睁得老圆,道:“你想干嘛?”
万含秋眼角带笑,“到时候就知道了。”
事实证明,他的伤的确好得完完全全,能一口气爬到峡谷森林最高山顶。千惠跟在背后爬得上气不接下气,他连扶都不扶一下。晚上的山顶坡意外没吹冷风,看星星很美,北极星在圆月旁毫不逊色,万含秋从背后掏出一个隐隐发光的囊袋,说:“打开看看。”
千惠打开囊袋,山顶上星辰游动。
“这段时间照顾我的奖赏。”
千惠觉得那天篝火晚会,也比不上此刻好看。萤火肆意飞舞,似梦中场景。千惠躺在草坡上,眼前一切好像在做梦。
醒过来是第二天上午,千惠躺在树屋里,在这个位置能看到整个森林峡谷的风貌,风吹在脸上,她睡得很舒坦。喊万含秋的名字,屋里空荡荡的,没人回应,千惠涌起怪异的感觉。她在床榻上坐了一会,趁太阳还不毒辣,解了羊绳回家。
回家后,羊居然一天天地瘦下来,千惠怀疑它是食色长肥的。千惠在家帮阿娘干些劳力活,偶尔听到阿伯讨论周围部落的事,她竖起耳朵凑过去听。鸷部落大长老卧床不能自理,儿子们明争暗斗,谁也不让谁,听说有几个已经被耍阴招关进牢房。
其它部落因此蠢蠢欲动,鸨族长老怕生出什么祸端,加派了六队人在边关守着。
“可不要再打仗了。”阿爹说。
没过多久,阿爹和阿娘忙碌起来。边关人马急增,他们要运粮草到那去,家里只剩下千惠和两头羊。晚上,千惠喂完羊准备睡觉,茅草屋顶突然一声巨响,吓得千惠从床上一跃而起,头上泄进月光,屋顶塌了。
茅草堆上坐着个人,他拍了拍衣服上的灰,呛声道:“你住的房子也太不牢靠了吧。”
对于万含秋从天而降,把房子拆了这件事,千惠心里万马奔腾。
“我带你去玩,反正现在只有你一个人。”
千惠扭过头,“你先把房顶补上。”
于是乎,他们两人补房顶到天亮。
计划往北方向飞,千惠飞不动就趴在万含秋背上。万含秋说鸨族太没用,飞不高飞不快就算了,长得还胖。千惠啄他脖子,说她肥她打死也不认,不过鸷族的羽翼倒是挺结实。
千惠说她明年及笄,不能再随便出来玩。
万含秋说:“这趟远门够你一生无憾了,毕竟有这么养眼的人奉陪。”话音刚落,打了个喷嚏。
他们一路向北,到极寒之地。鸟类都天生怕冷,千惠冷得打颤,万含秋脱下袍子给她披上,指着远处一座雪山说:“你有看过蓝色的莲花吗?在最高的那座山顶。”
千惠看了抖得更厉害,说:“爬上去我就变成一只死鸟。”
万含秋一副很想看的表情,千惠虽然内心挣扎还是答应了。山上飘着雪,白茫茫一片,别说花,半根草的影子都没有。千惠缩在万含秋怀里,冻得喘不过气。如果再走一个时辰,她觉得要葬身在这片雪地。
“再坚持一会,摘了那朵花,我们就回去。”千惠睁不开眼,靠这句话硬撑往前走。
山顶悬崖边,蓝色的幽光在大雪里摇曳,千惠体力不支晕倒在雪地里。万含秋把她抱起来,稳步走向悬崖边。摘回这朵花,父皇能得救,鸨族内斗也能平息。就差这一步了,他握住千惠的手,让千惠把花摘下来。蓝色幽光更甚,山顶的雪下得愈加猛烈,万含秋从怀里掏出锦盒,把莲花放进去。
怀里抱着的女孩显得格外沉重,万含秋低头看着她毫无血色的脸,加快脚步。
千惠做了个梦,梦见她在雪地里不停地跑,巨大的雪山怪物在追她,她一个踉跄趴在地上,雪怪伸出锋利的冰刃爪子,狰狞的面容越来越近,千惠吓得尖叫睁开眼,雪怪变成了万含秋的样子。
“睡了三天,终于醒了。”
万含秋衣衫不整躺在她旁边,千惠看着他直接吓懵。
“我在哪?”
旁边那人用力揪千惠胳膊,“你别睡傻了。”
窗外阳光照进来,风吹得杉树叶子沙沙响,她在峡谷森林的树屋。
万含秋手脚并用描绘当时是如何扛她回来,狠狠自夸一番又说千惠不顶用。“你说你这么没用,及笄之后谁愿意娶你,不然你跟着我得了。”
千惠没明白这话里意思。她一拍脑门,说:“我得回家,好多天没喂羊,阿爹阿娘也不知道回来了没用。”说完翻身下床,套上鞋。
万含秋楞了会没说话,千惠挥手要跟他作别。他突然站起来,“明天,我在树屋等你。”
不安的感觉在胸腔里涌动,在雪山顶她就觉得这一切都不对,巨大的网把她牢牢包裹住,像猎户的陷阱。千惠一路小跑,强烈的直觉告诉她,她得回家。
鸨部落上空升起浓烟,是警报信号。还没到部落,路上蜂拥着鸨部落居民,牵儿带女背着行李。房梁上燃起烈火,火焰掠过大片茅屋,不是警报烟雾,是火投弹。千惠跑更快到家门口,出门前修的屋顶被焚烧得一片狼藉,羊圈里两头羊不知去向,满目疮痍。
“千惠!”
牧羊郎跑过来拉住千惠,“你快跟我走啊,大家在山里避难,你阿爹一直在找你。”
“怎么回事?”
“鸷族扩张疆域,昨日深夜攻过来,长老们都被抓了。”
千惠不敢置信,半个月前不是还好好的吗,这才多久就发动战乱。
“别愣着了,快走啊。”火投弹从四面八方砸下来,牧羊郎拽着千惠边跑边躲闪。
深山里哀嚎阵阵,树臂染血,负伤族人倚靠着树背。千惠喊了无数声阿爹阿娘的名字,四顾张望。阿娘忙从远处树背跑过来,保住千惠,泪眼婆娑道:“可算没事我儿。”
阿爹站在树后,面色清冷。
“你这几日在哪?”
千惠抹掉眼泪,“在峡谷森林。”
阿爹看着千惠,从怀里拿出一袋金叶子。“叶子上印着鸨部落贵族印章,整袋都在你房里。”
“前些日子传出部落里出了内奸,不然不可能一夜破防。”阿爹把金叶子丢到千惠脚下,“你走吧,当我没生过你。”
天旋地转。
千惠手脚发颤,百口莫辩。她不知道,不知道自己是不是真的做了内奸。万含秋能轻易找到她家的位置,毫无顾忌说带她走就带她走,可见他熟知鸨族路线。
是她无意透露的吗?四周族人哀声像放大无数倍,都是因自己而起吗?
肢体麻木地走在路上,阿爹的话回荡一遍又一遍,她不敢回应阿娘惊愕的眼神。
“明天我在树屋等你。”
万含秋说会等她,他早就知道。如果没有跟他扯上关系,会不会不是这样的结果。
千惠发现自己从来没有看懂过万含秋。
没日没夜往南飞行,千惠没想过飞到哪儿算目的地,只想离部落越远越好,最好此生再不要见到那个人。在屋檐上落下,千惠忘了有多久没进食,她感觉不到饥饿,完全麻痹自己的感官。
和部落不一样,这里开满桃花,百姓生平乐业。她化成人形衣衫褴褛,有人递食物她就接下,到夜晚找个桥洞借居。长安城里繁华不分昼夜,她在打更声里每每被噩梦惊醒,睁眼又是一个白天。
日复一日,直到遇到花狸。
一袭红衣站在长桥,“看你眼神定是被男人骗了。”
她把千惠带回家,事实上她的家也不算家,诺大的竹林里一间草屋。千惠闻到地表不深传出白骨味,吸干精血的男性躯体埋在这一片地下。
“你不怕吗?”
千惠眼神不变,坐在她床榻上。
这个丫头不是人类。花狸在桥上猎艳风流公子,一眼就看见了千惠,她身上的落魄感和以前的自己一模一样。她掩面笑道,找到了同伴。
千惠拿出金叶子的时候,花狸两眼放光,大骂千惠是个傻瓜,这一袋金叶做工无比精细,堪比波斯国贡品,能盘下一条街不止。有这么多银两当乞丐,真不知真傻还是假傻。
没有人知道,长安城里最大的青楼当家居然是一只狐狸精和一只鸨妖。
花狸挑姑娘在行,经她调教的姑娘不消半月就是楼里头牌,全城瞩目。并提出奖赏制度,当月哪个姑娘让公子哥掏得钱最多,头牌匾里下月必有她的名号。千惠负责探听消息,哪家名门公子,皇亲国戚内院出事,她记性好记下来,隔几日拨一批上进的姑娘进皇府。
钱权两手捞,青楼来往生意屹立不倒。楼里莺燕欢笑,熏香环绕,千惠忙起来没空闲,她试图让自己更忙,其他的事都抛却身后。
也不是没有听到过部落消息,青楼里来的客人鱼龙混杂,鸷族商队途经长安,千惠太熟悉他们族类的气味,听说鸨族大长老的病离奇好转,几个为邀功进攻其他部落的儿子,因为违背部落休战协议,受到严惩。
商队住几天离开,千惠坐在楼顶看着他们的背影越来越远,模糊成一点。
“前尘往事忘了也没什么不好。”
花狸端了一壶酒上房顶,道这长安城暮色甚美。
时间宛若长河淹没过往,数不清的太阳昼升夜落,长安城日夜变迁,有过祸乱,有过兵变,朝代更迭,平地起高楼。很多时刻望着万家灯火,千惠以为她已经全然忘记了,任何事对她来说都毫无波澜。
夜总会对面荧幕挂起一张巨型海报,海报上那人的眼神越过万水千山向她扑来。过了三百余年,他为什么又出现?
花狸给千惠披上外套,道:“楼顶风大,鸟族不是一向怕冷吗?”背风点了根烟又问,“你跟那个叫万含秋的小鲜肉什么情况?”
“一个骗子。”
千惠留下这句话,进了屋。
那晚万含秋突然现身之后,当红流量小生留宿夜总会的小道消息不胫而走,女孩们结伴来参观会所,那阵势要把会所里每个桌椅都摸一遍。他本人在采访里避而不谈,千惠看着电视机里那张不露喜怒的脸,按下关机键。
监控器里毫无动静,万含秋的住所里空空荡荡,窗户比上次去时开得更宽。他回去过,而且知道她进去过房子。千惠升起一种无力感,她知道自己根本伤不了他。
过了一个月,社交平台上突然传出万含秋机场晕倒的消息。视频里万含秋带着黑色口罩,脚步虚浮,两个助理搀扶他上车,旁边粉丝叫喊声连连。
据娱记媒体报道,万含秋由于四个月连续工作,神经虚弱,旧疾复发,必须尽快住院治疗。暴风雪爬山不带喘气的人,会有旧疾?千惠低头沉思,把匕首藏进衣袖。
晚上十二点,医院楼底下依稀有女粉丝举着牌子蹲坐在那。千惠化成原形跳过屋檐,贵宾病房在顶楼,她循着鸷族的味道一路探过。窗户没关,灯暗着,病房内悄无声息。千惠飞进屋内,夜间她的视力极差,借弱光看到病床上躺着熟悉的身形,她掏出了匕首。
“你真的想杀我吗?”
万含秋的声音在身后响起,来不及转身,千惠陷入一个宽阔的怀抱。匕首哐当掉到地上。
面前亮起蓝色的幽光,“我把这朵花做成了戒指。”
房间里灯被打开,千惠抑制不了没来由的心跳加速,“你这是什么意思,万含秋。”
“跟我回去吧,一切都恢复原样。”
万含秋把怀里的人抱得愈紧,他才发现,她有多重要。
“可以打断一下吗?”花狸出现在病房里,轻咳出声。“所以,把我叫过来是为了吃狗粮?”
“明天我和千惠离开,跟你告别。”
千惠在怀里挣扎,万含秋道:“阿爹阿娘要我带你回家,两只羊也在等你。”他握住千惠的手,“不会再打仗,鸷族和鸨族今日联姻。”
在三百年后他解冻千惠的眼睛。千惠像个犯了错被流放的孩子,活得惴惴不安,原罪只因对一个男子一见钟情。千惠从来没想过伤害他,她一直在等一个解释。
“艺人万含秋突然宣告退出演艺圈,新剧违约辞拍,预将支付千万赔款。编剧白白琳坐镇,于本周五开始全市海选男一号,欢迎适龄青年踊跃报名。”广场荧幕隔五分钟循环播放这条广告。
万含秋驮着千惠飞了一天一夜,说:“真亏你当初飞了这么久。”
千惠扭过头不理他,转念在他脖子上狠啄掉几根羽毛。
第一次看见那个女孩在森林峡谷,瘦瘦小小背影的被野山羊追着跑,狼狈极了,他在树上看得直发笑。女孩跟他说话,他神使鬼差去部落帮她找了一天的羊。被兄长设下计谋追杀,没想到再次见到,他比她更狼狈。
她真的很可爱,笨拙地帮他梳头发,擦药,恶作剧把树屋搞得一团乱。他对这个女孩越来越觉得喜欢,他带女孩看萤火虫,在她睡着之后,偷偷吻她熟睡的脸颊。
不愿打破这种美好,但是他必须离开。兄长们酝酿发动一场大战乱,他得去阻止。没曾想一回到部落就被关进地牢,他寻机会买通狱卒,连夜跑到鸷族找那个女孩,和她去冰川找蓝色莲花。没有把握能找到,但他看着女孩傻乎乎的脸,暗下决心一定全力把花带回来。
战火已经蔓延,救醒父皇之后第一件事就是全面停止战争。父皇亲自宣告全族,传位于他。可是一切结束后,女孩没有在树屋等他,他找遍所有部落,女孩失去踪影。
大长老的位子,他不在乎。告别所有人,他满世界找那个女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