刺客断章|血玲珑
郑重声明:本文系原创非首发,首发平台:《时代青年•哲语》,ID:几度江湖人如梦,文责自负
安庆三年,七月初七。
靖安侯府满门被戮。
凶手是杀手榜上排名第五的刺客,江湖人称——血玲珑。
凛冽的风从缝隙里钻进来,撩拨起女孩额前的发丝。她皱了皱眉。又一阵风企图用冰冷的手抚摸女孩秀丽的脸颊,女孩猛地睁开眼,悻悻地坐起身来,柴火烧着的毕剥声和锯木声同时传进耳朵,遂冲外间的人喊到:“阿爷,窗又漏了!”
一个两鬓斑白的男人自外间走进里屋来,看着窗户上的破洞,愤愤道:“老李家的窗纸越发地差劲了。”
男人翻箱倒柜找出最后两张麻纸,刷子蘸着浆子,胸有成竹地道:“糊两层,看你还漏不漏!”
“阿爷,糊一张吧。”女孩穿上外衣下了炕,起身走到外间的木料旁,拿起锯子照着旧印迹接着锯了下去。
男人听见锯木声,心里顿时一阵欢喜,喃喃道:“姑娘大了就是比儿子懂事嘛!”
一提起“儿子”,男人心里就一阵酸痛。他的儿子文生在治乱九年参军去了塞外御敌,转眼都改元了,不知道还在不在。
“哎呀——”
男人听见外间传来惊慌的声音,赶忙跑过去,却瞧见女儿的胳膊上划开了一道口子,虽然不算严重,但他一看见流出血来就着了急,道:“玲珑,咋流了这么多血,我带你去医馆包扎……”
“木料……”玲珑打断了男人的话,低着头,声音突然小的听不清,“废了。”
男人这才看向玲珑身旁的木料,一根粗壮结实的绛紫木已经断成两截。男人心里一惊,瞬间呆立当场。
“阿爷,怎么办呀,”玲珑哭出了声,“都怪我不好,没本事还非要逞强……”
过了良久,男人才木讷的道:“不怪你,不怪你,只怪我们命不好。”
“砰砰砰——”
敲门声陡然传来,玲珑一把抓住了阿爷的衣袖。男人轻拍她的背,起身去开了门。
“木匠师傅,员外让我等来取前几日订做的八角桌,不知道做好了没有。”来人满脸笑意。
木匠抬头就看见了停靠在不远处的马车,顿时慌了神:“木料……八角桌还在做,就差最后的合钉了……请回去告诉王员外,改日……明日,明日就做好了。”
来人思索了一会儿,道:“既然如此,那我等便回去告知员外,明日一早再来取。”
“麻烦兄弟了。”
“无事无事。”
男人匆忙关上门,平复了一下内心的恐慌,直视玲珑,道:“快,收拾东西,天黑以后,我们连夜出城。”
“王有发是县太爷的连襟,心性阴晴不定,听说仅去岁就因农户交不起租金,草菅了数条人命……”
玲珑没有说话,眼睛盯着窗户旁的一片阴影。
天越发黑了,二人仓惶出城的时候,正好是卯时三刻。城门关闭发出低沉的声音。玲珑听得心里更加憋闷了。
玲珑一直觉得身后有什么人在跟着他们,跟了好久。但她没有说。
二人本来想走官道,毕竟安全些。可是官道上摆着路障,还有几个身穿军服之人把守,男人怕惹是非,心想官道是不能走了,只好走了偏僻小路。
远远就看见村口有辆马车,一个瘦高个在昏黄的月光下,来回踱步。
那人听见了脚步声,停下来朝这边瞥了一眼。
男人想打声招呼,瘦高个就已经上了马车,半仰在车夫的位置上,粗壮的小腿暴露在车辕上。玲珑看着那人的嘴动了动,似乎在和车厢里的人说话。
走了大半夜,终于看到了人,男人心情激动的向前走。玲珑虽然早就累了,却也不敢走慢,生怕跟丢了父亲。
玲珑突然就瞪大了眼,因为她看到了车顶上装饰的琉璃瓦和车窗上的微微摇摆的玛瑙缀。
他们不是普通人,至少不是乡野村夫。
玲珑拉了拉阿爷的衣服,但阿爷已经开口了。
“这位兄弟,请问这是什么地界?”
那人揉搓着下巴,懒散的道:“我也是刚来,不知道。”
“叨扰了。”
二人继续往村里走去,玲珑在身后一直催阿爷走快点,可是男人没有听到。
“咻——”
玲珑听得一声口哨声在身后响起,登时前面路旁的林子里就窜出几个人影。
二人惊慌片刻,身后有人喊了声:“玲珑。”
玲珑慌乱间转身,立刻被身后的人捂住嘴抬进了马车中。
男人大惊失色。
“你们是谁?你们要干什么?”男人大喊。
玲珑挣扎着,看着面前拳打脚踢之后被死死钳制住的身影,被绑进了马车中。待那帘子落下,就什么都看不见了。
泪落满了脸颊。男人无助的捶打着地面,又死劲锤打自己的脸。
玲珑只是觉得,这一切太突然了。她还没有准备好。
马车渐渐走远了,余下一个男人的哀嚎在夜空里回荡。后来,那声音也不见了。
夜静的出奇。天地间仿佛只有一驾马车在不停的向前驶着。
玲珑已经困了。她不去想身后事,她只想好好地睡一觉。阿爷说,一觉过后,天就亮了。
玲珑醒来时,太阳正暖暖的照在身上。那是一种前所未有的温暖。
她扭过头看到了一个男人,她想叫声“阿爷”,却发现那是一张陌生而清秀的脸。
他扶在床边,睡意正鼾。她不想在这时打扰他。她只是抚摸着纤滑而纯净的帷幔,想起了昨日的遇险。
车夫猛地勒紧缰绳,马抬起前蹄,发出一阵嘶鸣。
玲珑好像听见一个人摔下马车的声音,然后垂帘被猛地掀开。强烈的困意死死黏住她的眼皮,令她睁不开眼,只觉自己被一双强有力的双臂抱起,那是一种久违的感觉。她就靠在这人坚实的胸膛上,安然睡去……
“你醒了?”
玲珑一惊,看向朝自己说话的人,支吾着:“嗯,醒了。”
他笑了笑,说:“不要紧张,这是我家,不会有歹人再来了。”
玲珑被他看的脸颊绯红,羞涩的说:“那,你是谁啊?”
恰逢这时候侍女送朝食进来,听见玲珑的疑问,顺口说道:“这位可是靖安侯府的长公子,名动京城的折花少年——明潇。姑娘我可告诉你啊,遇见我们公子,你这一辈子都忘不了他。”
“阿狸。”明潇愠怒中似有几分讶然。
阿狸早就一溜烟儿跑了。却是玲珑忍不住笑出声来。
“我还不知道你叫什么名字呢?”明潇突然问道。
“玲珑。”
明潇端起一碗羹汤,用汤匙盛了,送到玲珑嘴边,柔声道:“来,我喂你,玲珑。”
玲珑放下戒备,张开嘴来接,却听见门外“嘭”的一声传来,一惊之间便烫了嘴。
“怎么回事?”明潇厉声质问道。
“不好意思公子,托盘不小心掉在地上了,惊扰了公子,还请公子责罚。”外面的人恐慌道。
“罢了罢了,下次注意。”
玲珑尚未平复的心再度吊起,她接过明潇手中的羹汤,道:“不劳公子了,我自己来吧。”
“那好。用完朝食,我带你去外面走一走。”明潇言罢,匆忙离去。
“多谢公子。”
门关上又推开。
阿狸笑着进来了。
“阿狸?”玲珑端着羹汤,盯着阿狸看。
“嘘——”阿狸做了个噤声的手势,“我看你挺瘦弱的,就从膳房里拿了两个鸡蛋,别告诉公子哈。”
阿狸把鸡蛋放到玲珑手心里,玲珑觉得鸡蛋热乎乎的,就像阿狸的心一样。
阿狸问玲珑:“你觉得他怎么样?”
玲珑想了想,说道:“还好吧。”
彼时双颊已染上了红晕。
阿狸明了。末了,只道:“看人不要只看外表,外表可以伪装。那些长的好看的人最擅长欺骗。我没能逃出这个定律,希望你可以看清。”
“啊——”玲珑刚踏出门外,就惊慌一声一下倒在明潇的怀里。
原是几个奴仆跑的太快已致冲撞了二人。
“狗奴才,瞎了……”
谩骂随口而出。又戛然而止。
几个人卑躬屈膝的离开,明潇朝朝玲珑微微一笑,握紧了她的手。
靖安侯府真的好大。大得仿佛没有尽头。玲珑跟着身边人四处游逛间,已然迷失了方向。
芙蓉潭出现在眼前。青莲绿叶交衬其间,映照一池的盈盈绿水,还未绽放的花苞流露出一抹豆蔻之年的羞涩,有飞鸟惊掠而过,游鱼悠哉远游。
“水好清,莲好美。”玲珑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明潇在光滑的地面上捡起一颗仿佛是精心准备好的石子,猛地朝水面掷去。
石子接触到水面的瞬间,打破了一潭寂静,荡起了层层涟漪。
“水面江天,涟漪经年。”
玲珑没听懂。她笑着。却突然被莫名的东西触动了某根弦,发出“嘭”的一声。
隐约有股恶臭悄无声息地漫散开来。
远处几个仆人追逐一个人影。玲珑觉得那个人影有几分熟悉。
玲珑动了动唇,什么也没说。
晚霞染红了天空。玲珑总觉得那是用血染红的。
玲珑站在城门上,俯视城下万户千家。她觉得自己很渺小。如尘沙。
“明日想去哪里?”
明潇素衣如立于峰顶,西边浓烈的色彩便如血一般泼在他身上。他嘴角勾起一抹邪魅。在那一刻,成为永恒。
“我想回家。”
也是过了很多年,玲珑站在自家门前。门开着,里面空无一物。
正是农忙时候,人来人往却自顾不暇。有几个好事的婆姨看见了老木匠门前的姑娘,窃窃私语着。
“看见了吗,他家的姑娘被人掳走了几年,木匠满世界的找,着了魔似的去王员外家一次次地闹,如今,自己竟回来了。”
“该是一个苦命的姑娘!那年王友发请木匠打八角桌,给的却是一堆废料,‘巧妇难为无米之炊’,手艺再精巧的匠人也做不到啊。木匠害怕王友发知晓后报复,连夜逃走,却遇见匪人强盗,竟弄丢了闺女。可怜木匠找遍附近州县,县衙的门槛不知道被他踏破多少,也不知被人当做魔怔轰出来几回,却终是无果。最后木匠跑到王友发家里要人,王友发只说不知,叫人把他轰出去。木匠倔得似驴,被轰出来就再回去,如此反复数十次。最后……”
妇人停下来咽了口唾沫:“最后那厮失了耐性,遣人将其拖至无人出,竟将木匠活活打死……”
婆姨们叹息着走远了。远的只剩下,万籁俱寂。
玲珑走进王员外家的时候,一条狼狗发了疯似的朝她吠叫。
一个妇人从虚掩着的门里探出半个脑袋,打着冷战的问道:“该死的人都死了,你们还要怎么样?”
玲珑不说话,只是往里走。
女人站出门外,挡住屋门,强制自己大声道:“这里没你们要找的人。”
先是儿子跑出屋来,接着女儿也跑出来。一双儿女绕膝前,睁着两双大眼睛问母亲:“阿爷去哪了?他说要给凌儿买冰糖葫芦吃的……”
玲珑站在母子面前,眼睛只盯在小女儿身上。
妇人只看见了玲珑背后的剑。
她重又走进如串起的珍珠似的雨里,茫茫无边际。就像当年一样。
城门洞开,一辆装饰璀璨的马车冲乱天地间悬挂的珠帘。车夫长“吁”一声刹住了马车。一个女子从车厢内被推了出来,摔在泥水里。
车夫朝身后的城墙上望去,似乎是得了示意,驱车而回。
女子循着车夫的目光望去,看见一个人站在城墙上,那个人双手拖着什么东西——小小的,长长的,像一个卷起来的小包袱。
女子竖起耳朵,她似乎听到了什么声音。那人双手托着包袱举过头顶,她似乎看见那人笑了。
她看不清那人的动作,但包袱就从城墙上落了下来。
包袱落在不远处,女子跌跌撞撞地跑过去摔倒在包袱前。近在咫尺之间,她看清了一个婴儿的脸。
女子小心翼翼地抱起静静熟睡中的婴孩,摇摇晃晃的向前走去。
雨下的更大了。模糊了她的神情,模糊了她的身影,朦朦胧胧,就像一场梦。
身后的亭台楼阁、纸醉金迷,渐渐远了;渺远的雾霭青山、苍竹松柏似乎还在更远地方,眼前仍旧是珠帘,漫天的珠帘,望不到尽头。
她好像已经死了,在被人从马车上推下来的那一刻,就已经死了。她笑了笑。
包袱终于从她手中滑落。她觉得天地在颠倒,黑白已混淆。
她倒下之前,看清了一双紫色的靴子,极紫极紫……
安庆三年下了一场好大的雨,猝然而至有如盆泼,甚至于人们都忘记了那天是七夕。没人会知道在千家万户闭门休寝之时,一个女子穿过漫天的珠帘,推开厚重的城门,拖着一把名叫戮离的剑,走进那座豪华的宅院。雨水冲去了旧年尘埃,裸露出了腐肉白骨,继而又淹没了具具尸骸。
而后,庙堂和江湖都受到震动,皇帝下诏全国通缉凶手。接管此事的郑闻声将军找人随便画了张画像,安上一个江洋大盗的名字,附上数行大快人心的文字,于是全天下都在心知肚明的通缉一个不存在的凶手。
江湖上鼎鼎有名的侠客组织焕洗楼和草圣堂闻知,力邀她入伙,她一概拒绝。
她说,她要去诛杀这世上所有的欺诈和背离,不想累及无辜。
她始终一个人,却希望有人陪她同行。只是她的剑太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