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望》第五章：大成
亚茹的死给她老父亲很大打击，心脏病的毛病又犯了，不得不住进医院。沪生一个人照看老人，还要带孩子，家里弄得一团糟，日子仿佛又回到十年前，身边的人已不再是善良热情的慧芳，而换成了伶牙俐齿有些大小姐脾气的燕子。沪生变得更加沉默，面色黢青，眼窝深陷，眼袋已经很明显的凸现出来。燕子还没有毕业，平时住在学校，偶尔到沪生家帮忙料理一下，她隐约感觉到自己和沪生之间的距离越来越远了。——或许他们之间从来也没有近过，只是以前沪生事事都迁就她，不和她计较，让她觉得心里有个依靠。然而现在，沪生仿佛一下成了一个不成熟的少年，变得懒散而又消极，事事还需要她的照料。她隐约看到沪生软弱的一面，或许这才是真实的沪生。
一日燕子得闲早早来到沪生家里，帮他料理好家务，又下厨房烧了几样菜。来的时候燕子带了瓶红酒，找来两只高脚杯斟上，兀自端起一杯。
“沪生，你知道今天是什么日子吗？”
“什么日子？——不会是你的生日吧？”
燕子摇摇头。
沪生也摇摇头。
“今天是我们分手的日子。”
沪生眨眨眼睛，默不作声。
“我们学校里有一个男生，追了我一年多，我也挺喜欢他的……”
“哦。”
“你没有什么要对说的吗？”
“没有。”
一段尴尬的沉默，燕子端起酒杯一饮而尽。
“我知道，一直以来我们只是形式上在一起，我从来也没走进过你的心，我不想再这样下去了，我受够了。今天是我们之间最后一顿饭，借这个机会，你能给我说几句心里话吗？你到底是怎么想的？”
沪生沉吟半晌，端起酒杯也把酒喝干。
“燕子，不管你承不承认，我们毕竟属于两代人，我们对于这个世界的看法是截然不同的。像我这样的人能够活到今天，靠的并不是什么理想啊信念，也不是什么道德啊良心，更不是什么所谓爱情，能活下来只是因为我还有一点点不甘心，一点点求生的欲望罢了。像我这样的人，还能对生活奢求什么呢？”
“我知道你吃过苦受过罪，可是那些都已经过去了，我们不能老生活在过去吧？”
“真的都过去了吗？过去的人都还活着，过去发生的事都还留在心里。我不可能像你们年轻人一样，眼前的一切都是新的。”
“你还爱我姐吗？”
“你怎么会这没想……”
“我怎么会不这么想？”
“不是你想象的那个样子。”
“那你说是什么样子？”
“我已经说过了，我对生活已经没有什么奢求了。”
“沪生，虽然我没有经历你的伤痛，没有资格评判你，但我还是要说，你是一个彻头彻尾的懦夫！你并不是对生活没有奢求，你的奢求就是报复，你要报复过去，你要报复那个曾经爱过你，帮助过你女人！我知道，你自己也不愿承认这一点，但这是事实。你虽然表面上对我姐充满敬意，口口声声对我姐当年给你的帮助感恩戴德，但你心里始终无法释怀当年她对你的严词拒绝！因为那次拒绝，你心中所有对美好的想象全都打破了。你在青海受到不公正的待遇，看透了人与人之间的冷漠，你对这的世界充满了刻骨的仇恨！但是你虚伪，你不愿意承认这一点，你更愿意使自己相信这个世界还是美好的，你的内心一直在这种纠结里挣扎。当初你之所以接受我不是因为你喜欢我，而是因为我是刘慧芳的妹妹，你要利用和我的接触来达到报复我姐的目的！你知道我姐心里还有你，当年的事不可能那么轻易释怀。你越是和我亲近，越是对我照顾有加，越是事业蒸蒸日上，对我姐的伤害就越大。你要成为我姐一辈子过不去的坎，让她一辈子觉得欠你的！上次到我姐家吃饭，你表面上和大成哥称兄道弟喝得迷迷糊糊，你以为我看不出来吗？你们心里都别着一股劲，互相都看着不顺眼，我不断给你们开玩笑，就是不想弄得太尴尬。你呀，我真的没法形容你，你的心真的太阴暗了！……”
燕子越说越激动，近乎歇斯底里，恨不能把憋在肚子里的话全部掏出来搁在桌面上。
“不，不是你想的那样……”
沪上瘫坐在椅子上，脸色煞白，就像一个虚脱的病人，没有力气说出一句完整的话。
亚茹的死也给慧芳极大打击，连续多日茶饭不思，人眼看着消瘦下去。大成心急如焚，专程买了一只乌鸡给她炖汤，慧芳勉强喝了两口，不料一阵胃酸竟又全给吐出来。慧芳是有身孕的人，怎么经得起这番折腾？一日慧芳出门，在路上脚下一软摔了一跤，终于流产了。
慧芳躺在医院病床上，睁着眼睛直看天花板，半天没说一句话。大成坐在慧芳身边，和慧芳一样静默着，手几次习惯性的伸进衣兜里掏烟，想起医院禁止吸烟的规定又把手缩回来。
“大成，”慧芳终于开口了，目光并没有从天花板上离开。大成扭头看着慧芳。
“我们离婚吧。”慧芳的声音很淡，听不出一点感情。
“这是什么话，我们以前过得不是挺好吗？现在顶多和以前一样，咱们还有小芳呢。”
“是我不想过了。”
“又说傻话了。这么多年你还不了解我吗？我不是那小心眼的人，我不介意。现在咱的日子越过越好，又有小芳在身边，我们还图什么呢？如果因为这点事我就和你离婚，我成什么人了？”
“不，大成，你是一个好人，是我对不住你。”
“两口子之间没什么对住对不住的……”
“你听我说，大成，我不是因为生不了孩子才要和你离婚的。一直以来，虽然在外人看来我们的日子过得很和睦，但我自己知道，我的心从来都没有属于这个家。我有离婚的念头已经很久了，我很苦恼，希望生一个孩子来拴住自己的心，可是现在孩子没有了，我的心也死了。对不起，大成。”
大成终于掏出烟来点上，大口大口地吸起来。
慧芳出院后在家静养了两日，第三天她和大成拿着户口本身份证到民政局办理了离婚手续。就在他们离婚的头一天，沪生和燕子刚刚办了结婚登记。燕子已经毕业，沪生手捧一束玫瑰单膝跪在燕子面前正式向她求婚，燕子满怀激动地答应了。
从民政局出来，大成似有一种说不出的轻松，他忽然发现自己一直活得很累。在办手续之前他还无法想象自己离开慧芳该怎样生活，转眼之间，他的眼前突然敞开一片新天地。
“慧芳，能和你谈谈吗？”
“都这个时候了，还有什么好谈的。”
“如果不是已经离婚，有些话可能我一辈子也不会对你讲，但是现在我忽然发现自己有勇气对你讲了。我想说说一直压在我心里的话。”
慧芳没有搭话，但看得出身子明显一震。
“我知道，这些年你心里一直有一个结，那就是沪生。虽然你从来没有正面谈起过他，我也没有和你聊过，但是我们都心知肚明。你曾经喜欢过他，也许现在还喜欢，这没什么。沪生有文化，长得比我好看，我承认自己比不上他。只是因为家庭原因受到一些牵连，他的命本不该是这样的。当年我一心一意的追了你六年，所有的人都认为我们的事板上钉钉，可是我心里从来没有踏实过，我知道你对我没有感觉，只是跟我处习惯了。沪生的出现让我如坐针毡，我明显感觉到你们之间更情投意合。当时我告诫自己，男子汉大丈夫要拿得起放得下，别小心眼自己跟自己过不去。我故意对你们的交往视而不见，对你也是尽量和从前一样，可是我心里没有一天安生过，我恨透了沪生！眼看我们的婚期一天天临近，你对我漠不关心，却和沪生却越走越近，你知道我心里的滋味吗？也许我们的婚事订的急了点，你心里对我有气，可是这也不是我的主意，都是你妈一手操办的……”
“我都已经嫁给你了，你现在还抱怨这些干什么？”
“不，我没有抱怨，我只是为后来发生的事做一下铺垫，要不然我没有勇气说下去。”
“后来的事……”
“对，就是后来沪生调到青海的事。我知道，这些年来你心里一直存着疑问，当年沪生为什么会忽然调到青海去了？这事到底和我有没有关系？你虽然没问过我，但你心里无时无刻不在惦记这件事，这就是你心里最大的结！——你怀疑的没错，我当年骗了你，沪生被调走的事我知道，我却对你谎称不知情。我今天就把这件事的来龙去脉原原本本地讲给你听。”
慧芳浑身战栗，脸色发白，就像一只等候审判的小鹿。大成伸手扶了扶她的肩膀，面色变得异常凝重。
“就在我们订婚后没几天，上面的调查组忽然到我们厂子里调研工作，并且把我叫到办公室单独谈话。他们是为沪生的事来的，因为我是他的直接领导，所以要我讲一讲沪生在我们厂的工作表现。他们告诉我，现在上面决定调一批表现不良的黑五类子女到西部支边，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说老实话，当时我真巴不得把沪生调的远远的，一辈子看不见他才好。可是慧芳，你相信我，我没那么下作，我绝对没有故意抹黑他！我只是把他的工作情况如实做了一番陈述，我说他的工作量和大家是一样的，没有迟到早退的现象，没有不听从指挥的现象，也没有听说他散布什么反动言论，我没有任何的添油加醋的地方。当然，我也不可能多说他的好话，我讲得很冷静，几乎不带个人意见。调查组的人对我讲的不太满意，他们要我对沪生这个人作出评价。我当时心里很清楚，如果我多说几句好话，他有可能会留下来，可是我心里却有另一种声音告诫我：你没有必要对他负责，他和你什么关系？你只要不说假话就行了，他能怎么样就看他自己的造化了……我心一横，对调查组的人说，王沪生这个人不大合群，平时很少和大伙儿交流，我们谁也不知道他的具体想法。我就说了这一句……”
慧芳的面颊上已经挂满泪水。
“后来上面果然下来通知，沪生要调走了，发配到青海。当时厂里没有几个人知道，是私下通知沪生的，我把沪生叫到办公室，老主任亲自给他谈的话。说实在的，当时我并没有觉得自己做了一件亏心事，我觉得我只是实话实说罢了。可是随着年龄的增长，特别是后来渐渐听到一些关于沪生在青海的遭遇，我越来越觉得是自己害了他，如果我当初多说几句好话或许他不会是这个结果。这个想法憋在我心里越来越膨胀，我不敢对你讲，更不敢对任何人讲，我感到自己真的无耻到家了。我渐渐觉得，你不能怀孕是老天对我的惩罚，是老天不让我有自己的孩子，我应该无怨无悔的接受；小芳是老天爷派下来的天使，我必须全心全意的对她才能赎我曾经的罪……”
“是的，是老天对我们的惩罚……”慧芳喃喃自语，“你不要说了，我都明白了。我会照顾好小芳的，以后你也要常来看她。”
“当然。”
慧芳挣脱大成扶在她肩膀上的大手朝人群走去，在那一刻，她忽然发现自己居然爱着大成，且比以往任何时候都爱得强烈。
（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