品｜侠
郑重声明：文章系原创首发，文责自负。
本文参与伯乐联合征文【品】之回望。
在襄阳往东一百多里的地方，有一座不是很高的山，风景甚是秀美。
青山葱郁，风和日丽，远远看去好像一切都静止了。突然，一名身穿青衣的年轻人从这幅画面中跃出，脚尖轻点树梢，一步跨过数十丈，又踩在一棵树上借力，再次飞出。就这样，那人一路从山顶飞了下来。
紧接着，他拔出腰间佩剑，银光一闪，剑身便刺入了一棵柳树。他收剑归鞘，呼出一口浊气，“成了。”
“不错，如此年纪能有如此轻功和内力，果然天才。”不知何时，一位白袍道士出现在他身后，笑吟吟地点了点头。
年轻人也是一惊，他从山上下来只用了一盏茶的时间，而且多次观察四周，竟完全没有发觉身后有人。
“师父！”他转过身去，“如今我功法已有小成，能下山了吗？”
“陆明。”道士喊出他的名字，“你，想好了？”
“我在山上艰苦修行了十五年，一步没有离开，就是为了早日习得师父真传，报我陆家灭门之仇。”陆明跪下，眼神坚定。
“那你就去吧。”
陆明连磕了九个响头，额头都被血浸湿，“师父，如果此去我还有命回来，一定侍奉您左右，再也不离开了。”
“去吧。”
陆明站起身，遥望西北，十五年前，他拖着饥寒之躯从那边而来，如今，他终于要往那个方向出发了。
老道士已经不见了，陆明最后朝山顶望了一眼，然后向西北而去。此一去，他不知道自己还能不能再回来，因为他要去的是长安，他要在天子脚下杀当朝大臣。
十五年前，他躲在陆府偏院角落的杂物后面瑟瑟发抖，不停地有兵士抓着人从他面前经过，那些人他都认识，有的喜爱他有的讨厌他，但最终都是一个下场。
突然，一个身穿银色甲胄，络腮胡子，面色冷峻的人走进院落。有一个士兵立刻迎了上去，“白昊将军！这个宅子里上上下下一共带走了八十六人。”
将军点点头，“再仔细搜一遍，看还有没有躲起来的。”
“是！”
陆明悄悄从身后的小洞爬了出去，那是他为了能偷偷溜去外面玩而挖的。
不知道他现在什么官职，想必早就升官了吧，不过他的脸在我脑海中却是越来越清晰了。陆明想着，坐上了去往长安城的马车。
陆明终于看见了长安城那巍峨的城墙。
走进城内，一切都已经变了模样，和他小时候完全不同了。道路两旁商铺林立，贩卖声、吵闹声、叫价声不绝于耳，好像更繁华了。
不过好在路还没变，他在睡梦中曾无数次走过这条路，在梦里，天上下着细雨，街上一个人都没有，他撑着一把纸伞，缓步走进了一扇大门。忽然，门关上了，他醒了。
他就按照梦里的路走着，只是多了些吵闹，可他的心是静的。
“啊，原来我梦里来的是这里，也对，我根本不知道那白昊在哪住着。”他兀自笑笑，眼前这座荒废的宅子，是他曾经的家。
腿脚稍一用力，他便越过高墙来到了院中。十五年，早已让这座极尽奢华的院落失尽风华，变得残破不堪，成了只有无家可归的街头乞丐才会选择的落脚地。
陆明慢慢走着，平静地看着四周熟悉而陌生的场景，记忆涌上心头。
这座宅子，是他父亲，吏部尚书陆承安所建。他是陆承安的第三子，虽是庶出，但陆承安对他们母子极好，也很喜欢自己的这个儿子。陆明虽然淘气，但天分很高，功课总是完成得最好。
他原本的人生应该是荣华富贵，饱读诗书，在官场沉浮。可有一天，陆承安没有回来，并且很快就有军队包围了陆府，冲进来带走了府中的所有人。
“该去报仇了。”
陆明跃出院墙，没走几步就看见了一评书先生坐在街头。他知道，这名先生姓洛，人称洛先生，已在这里说了几十年书了，他小时候溜出去就有一大半是为了听他说书。
“先生，您知道白昊将军在哪住着吗？”陆明走过去，抱拳道。
洛先生抬眼看了看人，“哦？小兄弟认识大将军白昊？”
都成大将军了？陆明心中冷笑，回道：“我认识他，他不认识我，十几年前有幸见过一面，一直念念不忘，今日特来拜会。”
“的确，大将军之雄风，有如皓月耀于群星，令人敬仰。”洛先生呵呵一笑，“只是不巧，大将军昨日才率军出征，北击蒙古，小兄弟晚了一天啊。”
“看来是缘分未到。”
“不过，小兄弟可以先去大将军府上看看，今日长安城的百姓自发前往大将军府前为他祈福，祝愿大将军早日凯旋，那番景象也值得一看。”
陆明诧道：“没想到他如此受人爱戴。”
“这是自然。”洛先生看看左右，小声说道：“近年来，王朝孱弱，北方蒙古强盛，经常进犯边疆，好在有大将军勉力强撑，才有小兄弟眼中这繁华的长安城。没有大将军，说句大不敬的话，恐怕这长安城早就归了蒙古。”
“难道这军中，只有一个白昊？”陆明不解道。
洛先生叹了口气，“确实只有他了。曾经还有一位白昱，是大将军的弟弟，据说更是军事奇才，只可惜英年早逝，更可惜的是，没有死在战场之上，而是死在了官场斗争之中。”
陆明转身离开，却听见洛先生在身后喊道：“小兄弟走反了，大将军府在另一边，你那是出城的路。”
“我就是要出城，去边疆找他。”
洛先生闻言快步跟上，“那正好，在下也想去边疆一趟，不如同行，路上有个照应，也能解解闷，如何？”
“先生也要去？太危险了。”
“无妨无妨，近年来在下讲书，遇到战争片段时总觉得差点意思，想来是没有亲眼见过真正的战场，此去一来能目睹大将军战场英姿，二来也能精进技艺，值得值得。”
陆明笑道：“能与洛先生同去是我的荣幸。”
“小兄弟知道我姓洛？”
“小时候在长安住过一段时间，有幸听过先生的几场评书。”
洛先生租了一辆马车，向北边驶去。
经历了小半个月的旅途，他们终于看见了黄沙，绵绵不绝，望不到尽头的黄沙，目之所及尽是萧条。
在无尽的黄沙中，有两抹别样的颜色，一白一黑，远远地对峙。
陆明搀扶着洛先生来到高处，远远眺望。一阵疾风吹来，隐隐能听见战马的嘶鸣声。
“那白色的蒙古包，应该就是蒙古大汗阿鲁合的大军了。”洛先生眯着眼，“据说那阿鲁合也是奇才，几年时间便征服了大大小小近百个部落，重新统一了蒙古。”
“蒙古人的数量好像更多些。”陆明刚说完，突然把洛先生按倒在地上，做了噤声的手势。
“有人过来了。”
五个蒙古骑兵露出头来，他们穿着皮甲，腰间挎一柄弯刀，正向陆明二人而去。
“应该是蒙古人的斥候，要是被他们看见，我们就完了。”洛先生颤声道。
“他们已经看见我们了，这鬼地方真不好藏人。”
蒙古骑兵看向这边，领头的叽里咕噜不知在说些什么，但那五人全都抽出了弯刀。
“哎，小兄弟，我不该带你来这儿的。”
一个骑兵冲了过来，高举手中弯刀。
“先生放心，我们死不了！”陆明跃起，佩剑出鞘，只见银光一闪，那蒙古兵的脖子上便多出了一道红线。
一滴血从剑尖滴下，陆明执剑而立。那骑兵死后还保持着冲锋的姿态，从他身侧跑过才坠落马下。剩下的骑兵见状全都策马而来。
那蒙古骑兵果然训练有素，在冲锋中变成了前二后二的攻击阵型。陆明前冲一步，来到俩骑兵中间，右手挥剑斩断了马腿，左手一掌拍出，打在马脖子上，两匹战马应声倒下，把上面的人甩了出去。
转瞬之间，后两名骑兵也到了，他向左一滚，不仅躲开了攻击，还顺势钻到了马腹下，一剑刺出，战马开膛破肚。
一回合，就有三人从骑兵变成了步兵。仅剩了那个骑兵回马再砍，陆明半蹲着，还来不及喘口气，一掌拍在地上，飞沙扬起，遮住了那骑兵的眼睛，自己则顺势后退半步。
那骑兵闭着眼睛，盲挥一刀，自然是空了。等他睁眼时，看见一把剑正向自己刺来，还来不及反应便一命呜呼了。
陆明长出一口气，另外三人已经围了上来。他看准一人，一步就来到那人眼前，一挑荡开弯刀，一刺剑光封喉。
“少侠，小心后面！”洛先生忽然大叫道。
有一人来到陆明背后，陆明手指一动，反握长剑向后刺去，然后松手转身，躲开刀锋的同时面向那人，拔出剑后一脚踢飞。
“少侠救命！”洛先生再出声，原来最后那人见已无胜算，便想拉上一人陪葬。
陆明见状，深吸一口气，把剑甩了出去。飞剑瞬间便刺进了后心，最后一人应声倒下。
“少，少侠真是。”洛先生被吓蒙了，想了半天想不出词，“厉害啊。”
陆明站在原地，右手有些发抖，手上的血黏糊糊的，伴随着一股腥味，让他觉得反胃。刚刚在战斗中，他心无旁骛，几乎没有一招是多余的，可结束之后，他只觉得浑身上下都不舒服，好像钻进了好多虫子。
这是他第一次杀人，还一次杀了五个。他看向周围的一片狼藉，只想远远地跑开，远离这个地方。
他在心底暗暗发誓，接下来再杀最后一人，然后就回山上。紧接着，他脑海中浮现出了白昊的身影。
他们退了几里，回到马车旁，这里还有点点绿色。
“这附近，以前还有几处农家，现在战争频频，恐怕早就迁走了。少侠，我们就在马车里将就一晚吧。”洛先生说道。
“好。”
回来之后，陆明好像比以往沉默了许多。入夜，洛先生蜷在马车中，很快便沉沉睡去。
一道黑影借着月色，向远方的火光疾驰而去，正是身穿夜行衣的陆明。军营戒备森严，可陆明也不是等闲之辈，在夜色的掩护下，他悄悄摸了进去。
大营中间，有一顶比其他大得多的营帐，营帐旁的大旗上写着一个大大的帥字。
白昊已经发愁好几天了，蒙古军的数量接近他们两倍，而且战场还是在这大漠之中。他已经连续上书好几次，请求退守关内，可得到的答复都是不准。
他在地图前连叹好几口气，然后脱下战甲和佩剑，坐到床榻上。突然一阵冷风，他皱着眉抬头看了看，回过神时，陆明已经站在他三尺之内了。
“谁？”白昊泰然问道。
“陆明。”
“陆承安第三子？”
“大将军还记得我？”陆明冷笑。
“当年查抄陆府后，发现少了很重要的一人，是陆承安的儿子，八九岁，为了尽早交差，我便用你府上一个下人的孩子代替了。你能活下来，得谢我。”
“你杀我陆家满门，我只想亲手杀了你。”陆明握紧了手中的剑。
“我不过是依律行事，陆承安贪赃枉法，欺君罔上，勾结蒙古，构陷忠良，数罪并论，按律应当如此。”白昊沉声道。
“就算如此。”陆明沉默片刻，“我为父母报仇，也合情合理吧？”
白昊点了点头，“合理，不过你现在不能杀我。”
“为何？”
“你是汉人吗？”
陆明一愣，“自然。”
“我现在是三军统帅，率军抗击蒙古，若我死了，大军必败。到时候蒙古人一路南下，所过之处必是人间地狱。”白昊站起来，直视他的眼睛，“为了报仇，就算山河破碎、生灵涂炭也无所谓吗？”
两人就这样相对而立，陆明只要向前一步，就能手刃仇人。
“等此战结束，若我还能活着回去，一定焚香沐浴，等你来取我首级，如何？”白昊笑着用手在自己脖子上划过。
陆明收回剑，“好，愿你不会死在战场上。”
他双腿一蹬，从营帐上方离开了，原来上面早已被他划开了一道口子。
沙漠上的日出是极美的，阴暗的东方渐渐出现了一抹红晕，厚重的云层似乎想将其遮住，却终究是徒劳，一轮白光从云层上方探出，顿时，沙漠连绵起伏的轮廓显现出来，黑暗淡去了。
洛先生走出马车，伸伸懒腰，看见陆明正坐在一棵枯树上，盯着远方的太阳。
“少侠起得真早啊。”洛先生寒暄道。
“先生，您知道陆承安吗？”陆明没有看他，轻声问道。
“知道，前吏部尚书，大奸臣。”洛先生想了想回道。
陆明脸上露出了一丝苦涩，“那您能给我讲讲他的事吗？”
“陆承安呐，他贪得无厌，任命官员不看能力，只认钱财，谁给的多谁当。据说后来，他府上的银子多到放不下，更是放出话来，从此只收黄金珠宝，银子一律退回。”洛先生坐下来，“还记得在下上次跟少侠说过的白昱吧，就是他勾结蒙古，陷害白昱有不轨之心，最后入狱被害。唉，可惜一代名将，没能战死沙场，反被奸人所害。”
陆明坐在那里，他还记得父亲总是面带微笑，对下人们也很温和。因他是庶出，平时见到父亲的机会不多，可每次遇到，父亲都会摸着他的头，询问他最近的功课。
好像是两个人。
“那先生觉得，他该死吗？”陆明平静地问道。
不等洛先生回答，一阵嘹亮的号角声传来，紧接着，鼓声沉沉响起，地面仿佛都在震动。
“要开战了！”洛先生惊道。
“怎么这么快？”
“战场情况瞬息万变，什么都有可能发生。”
“我们去看看！”
二人来到昨日那个高处，那些人的尸体还在原地，任风沙侵蚀。陆明有些后悔，昨天应该把他们埋起来的。
远处，双方的军队都动了。白昊率军守在大营之内，前方摆上拒马，数排弓箭手严阵以待。
蒙古军多是骑兵，速度极快，很快分出两支骑兵进攻白昊两侧。白昊见状，立刻派出阵中的骑兵，兵分两路防守两翼，同时万箭齐发，迎向正面的蒙古军。
双方从清晨鏖战至晌午，蒙古未能攻破大营，暂且退兵。
“打完了？”陆明问。
“未必，山雨欲来，蒙古人休整过后，可能要发动总攻了。”洛先生目光炯炯。
“先生还懂兵戈戎马之事？”
“看过几本书，故而斗胆卖弄一二。”
“先生过谦了，那依先生所见，谁胜算更大些？”
洛先生叹了口气，“只盼望大将军还有后手。”
大约过了一个时辰，蒙古军中号角声再次响起，数不清的骑兵冲出，直奔白昊大营。
白昊再列阵，可蒙古骑兵在弓箭射程之外突然转向，转攻白昊的右翼。
骑在马背上的阿鲁合此时已经露出了胜利的微笑。
“不好了，再打下去，大将军要败了！”洛先生急道。
军中，白昊冷静地注视着战场，攥紧了手中佩剑。此番他奉旨远赴大漠与两倍于己的蒙古军交战，天时地利人和皆不占，几乎是必败之役。几日前，他就想好了战术，那就是尽可能地削弱敌人的力量，为之后的防御打好基础。
他根本没想过回去。
陆明凝视远方，忽然笑了，觉得这是下山以来最轻松的一刻。
“先生，我大概是不能陪您一起回去了。”
说罢，他向阿鲁合飞奔而去。
“少侠你要干什么？”洛先生大喊。
在这茫茫大漠，一个人是那么渺小，再加上前方的激战，居然没有几个人注意到他。
陆明深吸一口气，沙漠的空气很干很热，远不及青山上那般湿润纯净。他高高跃起，踩在一个蒙古骑兵的马头上，飞出十数丈后脚尖又点在一枚圆盾上再次飞起，就像他之前练习的那样。
阿鲁合正盯着远处的厮杀，突然觉得身上一冷，侧身看去一道寒芒已经飞至眼前。他还来不及反应，剑刃已经穿透重甲，刺进了他的心脏。
阿鲁合怒视着陆明，像是要喷出火来，将死之际一把抓住了陆明的胳膊。陆明想要挣脱，可那只手就像是一把铁钳将他紧紧攥住。
周围的卫兵早已反应过来，挥刀而至，可陆明的胳膊被制，拔不出剑也脱不了身，奋力躲掉几刀，终究是被淹没在人海之中。
白昊戾地站起身，剑指前方，大喊道：“敌军主帅已死，必定大乱！将士们！冲啊！”
这一仗，白昊大胜，一直追了混乱的蒙古军一百多里才罢休，杀敌无数，凯旋而归。
啪！洛先生拍响醒木，说道：
“就在这败军之际，危难之间，只见那位少侠脚尖轻点，飞在蒙古军上，只用了十几步便越过千军万马，来到那蒙古大汗的身前，一剑将其刺死，真可谓是十步杀一人，飒踏如流星。只可惜终是寡不敌众，命陨身死。诸位，这可不仅仅是赢了一场战争那么简单，大汗一死，蒙古各部落分裂内乱，必给我朝带来至少二十年的安宁，这可是万世之功，当得上一个侠字。”
洛先生叹了口气，“只可惜，我路上多次询问那位少侠的姓名，却没能得到回答。”
“我知道。”白昊穿着普通的青色长衫，看上去跟平民百姓无异，“你说的那位少侠，叫陆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