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 | 父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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夕阳西下，办公室转椅上的佟峰正在想着关于女儿的事，屋里的空气好像凝固了一样。这时电话响了，是妻子秦丹打来的。
“怎么还没回来？”妻子温柔地问。
“刚刚谈了个生意，一会儿就走。你们不用等我了，先吃吧。”他说。
“欣欣今天特意下厨做了好几样菜，就等着你回来品尝品尝呢。”妻子欢快地说。
“是吗？那我赶紧回去。”他有些惊讶，女儿竟然有兴致下厨做饭，这更加重了他的疑虑。
“不用太着急了，慢点开车。”妻子提醒。
“知道了。”
挂掉电话后他瞥见办公桌上一家三口的合照。已经结婚三十多年了，妻子已不再是当初那个婀娜的少女，可他依然爱她，像他这样有钱有地位还能忠于妻子的男人实在罕见。他的金钱和地位来自于这家位于首都的珠宝设计公司，多年来在他和同事的努力下，这家曾经不知名的小公司已发展成在业内享有美誉的老牌公司，他自己也从一个毛头小伙子成长为一个成熟稳重的男人。
照片上的女儿佟丹有一双大大的眼睛，模样柔弱温婉，这是他的心头肉。多年来女儿被他保护得很好，从她诞生时起他就为女儿打造了一个无菌的玻璃罩子，将所有挫折、黑暗、痛苦都隔绝在了外面。如今佟丹已三十出头，却依然单纯得像一张白纸，但令他欣慰的是女儿善良且孝顺，不像别的富二代一样染上许多恶习。佟丹名校毕业后他就安排女儿进了他的公司，女儿只有在身边他才觉得踏实。佟丹曾经想去别的公司尝试一下，却被他阻止了，理由是担心女儿受欺负。就这样，佟丹在父亲公司干了下去。
看起来这一家事事顺心，但仍然有个缺憾，那就是佟丹至今单身，结婚更是遥遥无期。她相过无数次亲，可常常和相亲对象见一次面就不想再接触了，总说不合适。对于自己的终身大事女儿一点不着急，可是却急坏了做母亲的。因为佟丹的相亲问题，家中的温度时常降到零下，佟峰回到家甚至会不由自主地打个冷战。
相比于妻子的焦灼，佟峰倒是从容得多，常说不着急。也是，像北京这样的大城市里过了三十没结婚的女性数不胜数。除此之外他还有自己的盘算：他要精心物色一个像他一样有钱有地位还顾家的好女婿。为此他必须千挑万选，而至今这个好女婿还没出现。然而他坚信为了女儿的终身幸福必须慎重才行，像有的媒人介绍的他压根就看不上，俩人没谈成他倒是松了口气。他不相信任何人的眼光，他一定要亲自为女儿挑选一个各方面都令他满意的如意郎君。
可是佟丹最近的反常让他预感到自己的如意算盘有落空的可能。最近女儿整个人焕发出了一种从未有过的活力，不但笑容比过去多了，举止更麻利了，饭桌上话也多了，有时还说些俏皮话惹得他哈哈大笑。今晚女儿主动做饭更让他觉得蹊跷。他倒不是不愿看到女儿开开心心的，是这种莫名其妙的开心让他隐约猜到一种可能：女儿是不是在谈恋爱？假如那个偷走女儿的心的人不入他的法眼那就糟了，必须得及时干预才行。
他一路上都在想这件事。到家后他发现母女俩都没吃，一直在等他，这让他有些感动。女儿有几样菜做咸了，但他依然赞不绝口。
“别夸了，我都不好意思了。”女儿咯咯地笑了起来，“菜明明做咸了。”
“不咸不咸，正好。”说着他夹起了一大块肉往嘴里送。
秦丹无意间说起了姐姐家的事，说姐姐现在和儿子一家住一起过得很憋屈，什么都要看儿媳妇的颜色，吃饭都不敢多夹几口菜，打电话跟她诉苦时总是一把鼻涕一把泪。佟峰听了后又一次批评起了自己的外甥。
“诚诚这孩子真是的，这么好的条件给他介绍个条件对等的、年轻点的还不容易？偏偏从网上找了个比自己大四岁的。结果呢？娶回个河东狮来。”他一脸的不以为然，边夹菜边说。
“就是。之前给他介绍了个当老师的，人长得好，也会说话。结果怎么着？他说没共同语言聊不到一起，见了一次就告吹了。”秦丹说。
佟峰注意到女儿的脸色突然黯淡了下去，随后他就从女儿口中听到了令他瞠目结舌的一段话。
“两个人要是没共同语言就说明不合适，这能怪诚诚吗？现在信息技术发达了，从网上找对象不很正常的吗？两人通过网恋走到一起并最终组建幸福家庭的很多很多，诚诚这种情况是个特例，不能一棒子打翻一艘船啊！”女儿有些激动地说，那神情像是父母刚刚指摘的是她而不是诚诚。
女儿说第一句话时佟峰夹菜的筷子就停在了空中，这时缓缓向前伸出夹了个虾仁送到嘴里，他一边咀嚼一边拼命试着理解刚刚发生的事。他一肚子疑惑：女儿之前可不是这样的啊。他记得过去每次批评诚诚时女儿都是站在自己这边的，怎么今天突然变了？他和妻子惊讶地望着女儿，只见女儿脸上笼罩着阴影。夫妻两人交换了个眼色，做母亲的开口了：“你之前不是也说诚诚不该找个比自己大的女生吗？”
“那是以前，现在我觉得只要两个人相互喜欢，年龄不是问题。”女儿嗫嚅着说，霎时间脸上的颜色变成了盘子里番茄的颜色。
短暂沉默后做父亲的发话了：“你是不是最近在谈对象？”他用满是询问和期待的眼神注视着女儿，迫不及待地想从蛛丝马迹中得到一点有用的讯息。
“没有。”女儿害羞地用筷子拨弄着碗里的米饭，低着头用撒娇的口吻说，和刚才的慷慨激昂判若两人。
后来夫妻二人又追问了几次，女儿依然咬定没谈对象，于是两人只好作罢。当晚睡前两人讨论了许久，最后一致认定女儿一定在谈对象，只是不好意思承认。两人商量了一些试探女儿的办法才睡下，可躺下后两人久久难以入睡——这事太反常了！最近女儿也没相亲呀，难道她是自己找的？她从哪找的呢？她又为什么不承认呢？女儿喜欢的人会是个什么样的人呢？不管怎样佟峰都打定主意要给女儿好好把把关，绝不能找一个不靠谱的人做女婿。
第二天他的猜想得到了印证。
这天早上佟丹跑完步回来吃惊地发现父亲破天荒地过了八点还没走，就问父亲缘故。
“车打不着火了。早该修了，一直拖着没修。今天你带我去公司吧。”佟峰狡黠地望着女儿。
“好吧。”女儿犹疑地答应着。
去公司的路上他坐在副驾上，看似谈着工作上的事其实暗中留神女儿的一举一动以及面部表情的细微变化。他看得出女儿有事情瞒着他。他知道女儿不擅长掩饰，而现在女儿明显语气和举止有些异样。终于，他逮到了关键证据——女儿开车时一有机会就给什么人发消息，而且每次发消息时都刻意用手肘挡着屏幕，以至于手肘弯成了一张拉满的弓。
“开车别玩手机。”他嗔怪道，同时竭力想从女儿未遮住的缝隙中窥探出一点信息。他巴不得抢过女儿的手机来一看究竟，一切的谜底都在那手机上。
“等红灯呢，不要紧。”女儿一边忙着发消息一边挤出了这句话。
“你刚才要是不磨蹭，绿灯的时候就过去了。”他抱怨道。
“刚才那不正忙着吗。”
“还不是因为你在玩手机。”
女儿不搭话了，只顾着聊天。他注意到女儿聊天时脸上红一阵白一阵的，一会儿无限娇羞，一会儿略带嗔怒，一会儿又眉开眼笑了，可就是在生气的时候女儿脸上也都被幸福的光芒笼罩着。他从未见过女儿有这样的神情，于是据此断定女儿一定是在跟那个让自己昨晚没睡好的人聊天。果然被我猜到了，他心里一块石头落了地。不过也很好奇这个追到自己女儿的人到底是何方神圣——多大了？什么工作？哪里人？今后有什么打算？一想到年龄他就忧虑地想起了昨晚女儿说的话。难道这人比闺女小？这是他绝对无法接受的。
等到晚上一家三口都坐下来吃晚饭时，他开始了他的说教：“欣欣啊，找对象这事可是人生大事，不能马虎。选择不同的人就会有不同的人生。假设你找一个整天游手好闲、娇生惯养的无业游民，那你这辈子就算完了。可你要是找一个有经济地位、社会地位的人，那你就处在一个较高的阶层，你也会很幸福，这种人才值得你托付。还有就是你绝对不能找比自己小的，年纪小的不够成熟，担不起事来，绝对不能考虑。”
“爸您这是在以自己为样板给我找对象吧，现在的年轻人有几个能像您现在这么成熟的？年纪小的是不够成熟，但是随着生活阅历的增加肯定会成熟起来的呀。爸您自己不也是从不成熟走过来的吗？而且年纪小的刚步入社会肯定没有一定的经济地位、社会地位啊，这不得慢慢来吗？为什么一上来就要求人家那么高呢？”女儿撅着小嘴不满地嘟囔着。
“我是给你讲这个道理，以防你看错了人嘛。而且你现在都三十出头了，对方至少也三十多了吧，这个年纪要是还不成熟那就说不过去了。反正年纪比你小的一定不能找。我们这是为你好，等将来结了婚又出现各种问题再想后悔就晚了。”父亲说。
“我觉得年龄不是问题，关键是两个人有没有感情。只要有了感情什么问题不能一起克服？”女儿多了一分羞涩。
“你想得太简单了。有些事情现在看不是问题，将来会出大问题的。你是不是最近在谈着？”他又抛出了那个他已经知道答案的问题，“年纪小的可绝对不行啊。”
“别听你爸的，有事跟妈说。告诉妈，你是不是正在和谁谈？”做母亲的采用了一种更柔和的试探方式。
“没有。我都说了没有。”女儿嘴上虽这样说，可忸怩的表情举止已经把自己暴露了。
接下来父亲又说了许多车轱辘话，翻来覆去还是那一套，什么要看经济地位呀，什么要性格好呀。最后女儿听得不耐烦了，说要去洗澡就上楼了。看着女儿的背影佟峰不免有些担忧。
随后的几天佟峰家里开始了窥探与反窥探的斗争。他总觉得女儿处处有事瞒着他，比如女儿出去送货时间久了他会怀疑是不是和那人约会去了，女儿拿回来好几件快递他会怀疑里面有那人给女儿送的礼物。有次女儿周日说要出门帮闺蜜搬东西，他就起了很大的疑心，最后逼得女儿给他看了和闺蜜的聊天记录他才相信。每到吃晚饭的时间他就给女儿上课，还是那些车轱辘话，可他每次讲起来都声情并茂、极具感染力。后来女儿干脆在公司吃完外卖再回家。做母亲的则继续施展温柔攻势，企图以动人的亲情打开女儿的心门，可女儿打定了主意就是不把那扇门对两口子敞开。两口子每到睡前都会商量对策，商量完许久总睡不着觉，以至于两人第二天醒来都带着黑眼圈。可无论两人黑眼圈有多深，女儿始终没有松口。两口子实在是拿女儿没办法了。
在两口子格外沮丧的一天晚上，女儿突然早早地回了家，这让两口子吃了不小的一惊。各有心事的三口人坐下来吃饭时，佟峰没有再长篇大论地“讲课”，只是问了女儿一些白天工作上的事。待到无话可说之时，女儿郑重地抬起头看着父母，一副下定决心的样子说：“我今天想告诉你们一件事——我有对象了。”
两口子像是太阳穴被猛击了一下似的愣住了，两人费尽心机也没从女儿嘴里撬出来的这句话就这样出其不意地由女儿说了出来。还是他老练，立马镇定下来问女儿：“从哪找的？”
“从网上，玩游戏认识的。”女儿认真地看着他。
“绝对不行！网上找的这种咱们不知道什么来路，万一是骗子怎么办？他是哪里人？有照片吗？就算他给你照片也可能是假的。”他连珠炮似的发问，这次轮到他激动了。
“他是山东泰安的。我有他照片，我们也视频过，是他本人。我们认识两个多月了，几乎每晚都打语音，常常打到很晚。我相信他是认真的，他还来北京找过我，我迟迟没敢见他，怕见了面觉得不合适再分手。我想给他点钱资助他他也没要。今天之所以要向你们坦白是因为我觉得早晚要坦白，不如早点让你们知道。”女儿有些害羞地说。
“我看看他照片。”佟峰很好奇那人长什么样子。
“一看就很小，他多大？工作了吗？”他和妻子看完照片后问。
“比我小四岁，现在研三，明年才毕业。”
佟峰觉得仿佛在做梦，这也太巧了——外甥从网上找了个比自己大四岁的老婆，如今女儿又从网上找了个比自己小四岁的男朋友。诚诚家发生的事竟然也要发生在自己家里，他无论如何都要阻止这一切发生。接着他又想到偌大的家业要让一个刚入社会的毛头小伙子协助打理，他不免有些恐惧。不行！这绝对不行！
“绝对不行！我早就说过比你小的根本不能考虑。你想重蹈诚诚的覆辙吗？你看看诚诚家现在多不幸福！而且那孩子还没工作，他说以后打算干啥了吗？”他不由自主地抬高了嗓门，几乎是在质问女儿，他还从没有对女儿这样严厉过。
“他之前自学编程想做程序员，现在又想做编辑，业余写点小说。”女儿说。
“干一行爱一行才对，像他这样变来变去的太不踏实了，你绝对不能考虑。他家庭条件怎么样？爸妈是干什么的？”他又问。
“他爸是务农的，他妈没工作。他爸妈已经离婚了。”
“就这条件和咱差太远了，找对象要门当户对知道吗？门不当户不对的以后肯定会出问题的。他爸妈还离婚了，原生家庭就不幸福，他的性格能没问题？你趁早别再和他往来了，你们根本不合适。”他以不容置疑的口吻对两人的未来作出了这一判决。
令他感到奇怪的是，女儿居然没怎么反驳他。他又开始滔滔不绝地“讲课”时，女儿也没有表现得很排斥，只是偶尔插上一句话。他讲了两个小时实在讲不动了才说：“你自己好好想想吧，我就说这么多。这可是你的终身大事，一定得深思熟虑才行。”女儿“嗯”了一声就上楼去了。他有些欣慰地想：我的话她大概是听进去了。
接下来这几天他给女儿“讲课”的重点放在了分析女儿和“那个小孩”有多不合适上。他循循善诱，旁征博引，使出了浑身解数，甚至用上了和客户打交道的那一套看家本事，想当初他就是凭这套本事成功说服无数顾客买下本公司设计的珠宝的。
“你想想，好好回想回想，你和他是不是有时候会说话不考虑对方感受？你想想。”他慈祥地看着女儿，仿佛刚刚问了女儿一个算术题而现在正在等待女儿说出正确答案一样。
“嗯......有时候会这样......”女儿在经过一番思索后犹豫地说。
“这就对了！说明你俩根本不合适！”他满意地喊着，“两个人如果合适的话应该处处为对方考虑，相互体谅包容，我和你妈就是这么过来的。你俩现在就不懂得彼此忍让，就算结了婚也会经常吵架，还不如现在及时止损。”他的表情和姿态流露出他对于这段感情不得不中断的惋惜，同时又展现出不得不这样做的坚决。多年在商圈打拼让他成了个擅长游说的纵横家。
他这一套本事起到了一定的效果，女儿开始赞成他的观点。作为助攻他信誓旦旦地保证将来会给女儿找一个和她“非常合适”的对象。他还发起了亲情攻势。有次正给女儿“讲课”时他突然喊头疼，妻子赶忙配合地拿出了降压药，他当着女儿的面略显痛苦地吃下去了几片降压药。吃药时他欣慰地看到女儿正用关切的眼神看着自己。
在这场斗争中妻子被他调动起来，晚上他会让妻子悄悄地摸到楼梯上偷听女儿打语音，这样一来他就把敌情掌握得一清二楚。他从妻子口中得知女儿这几天经常和那人吵架，他感到胜利快要到来了，只需要他再稍微用一下力。
与此同时他也注意到女儿的脸色黯淡了许多，不像前段时间那样爱笑了，每天显得无精打采的，在公司还会动不动冲员工发火。有个员工因为不知道女儿和他的关系还跑来建议他把女儿辞掉。他心想：这是分手之前必然要经历的过程，等过去就好了。他盼望现在的特殊时期早点过去，这样女儿就少受些折磨。为了让女儿和那人早点分手，他“讲课”更加卖力了。
终于，他的努力得到了回报。有天晚上妻子窃听完后急匆匆地回卧室宣告了他的胜利：“欣欣和那孩子分手了！”
他听了后心中先是一阵喜悦——这些天的努力终于没有白费，随即就有些心疼女儿，他知道分手对女儿来说一定很痛苦。他打算好好抚慰一下女儿，女儿一直想换辆车的，他之前一直没答应，如今这事应该提上日程了。
又过了几天妻子在整理女儿房间时发现了些治疗抑郁症的药物，有的药显然已经吃了不少，原来女儿一直在瞒着两口子偷偷吃药。夫妻二人格外担心女儿，于是这天晚上坦诚地告诉女儿其实父母一切都已知道，劝她找心理医生看一看。女儿坚决不看心理医生。不得已他第二天请了位心理医生来家里给女儿看病，医生来了后女儿倒也还配合。医生给出的诊断是中度抑郁症，建议每周做两次心理咨询。
“这病什么时候能治好？”佟峰担心地问。
“这个不好说，得看她的配合程度和悟性。有的人很快就能恢复过来，也有的人需要很长时间。需要提前说明的一点是，每周两次心理咨询很可能会成为她今后生活的一部分，如果期间她产生了排斥心理，你们要鼓励她坚持下去。”医生说。
他有些自责，但也不忘给自己开脱，改口称他其实并不反对两人接触，可以试着谈谈。女儿也没有怪他。后来家里人再也没有提起这件事，日子又渐渐恢复了常态，和以前唯一不同的是女儿如今每周都要看两次心理医生。
一年又一年过去了，女儿依旧是单身，他还在为女儿找那个“非常合适”的人。他一点也不急着把女儿嫁出去，因为在找女婿上精挑细选是父爱的表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