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山上教私塾·逆上

《论语》已经读了六十遍了，一字一句没有丝毫遗漏，读完一百遍就可以结束了。你将一口饭反复咀嚼、吞咽、反刍，一定会厌烦。人不是牛，牛有五个胃，人只有一个。在反复地诵读过程中，子曰，曾子曰，子夏曰，子贡曰都已经渗入他们的骨髓，到达他们的神经末梢。潜移默化的习惯，远远比专门去学习一门技艺要扎实得多。在以后的日子里当他们有了人生阅历，脑海中的这些话一定会使他们豁然开朗，这才是读经的目的。可是，学生们烦了。

前几天还书声琅琅的课堂，这几天动不动静默，还有人在课上睡觉，更有甚者在在教室大声喧哗，随意走动，完全不把我这个老师放在眼里。我心头升起一股暗火，不读书也罢了，竟然公然扰乱课堂秩序，是可忍孰不可忍！

我拿起书本在桌上使劲拍了几下，示意他们停止读书。学生们被我生气的样子震住了，他们不会想到平日温和的我也会生气。我望着墙上的孔子像，对班长说:“拜孔！”语气冰冷严厉。他们一下一下躬身又直立，口中齐声喊出为天地立心的圣贤教诲，在屋宇中飘荡四散，振聋发聩。我让他们都站着，问他们谁知道刚才所念“四为”的含义，他们面面相觑，不知所以。“你们都听好了，墙上挂的是孔夫子的像，这间教室是孔夫子的道场，你们在教室里这样不守规矩，是对孔子的亵渎，今天一直站到下课。”我怒不可遏，今天一定要教他们什么是尊师重道。

“所谓为天地立心，就是说一个人生在天地之间要有志向。孔子十有五而志于学，一生以天下为己任，九死一生。所以《论语》里说天下将以夫子为木铎，木铎就是心。你们呢，志向是什么，谁能告诉我他的志向！”没有一个人说话，他们从没想过这个问题。我接着说:“你们的志向是吃好吃的，吹空调，玩手机，看看你们的样子。宰予昼寝，子曰，朽木不可雕也。你们大白天睡觉简直没救了！”他们有点不服气，又说不出什么，瞪大眼睛看着我以示抗议。我拧着眉毛，声音提高了几度说:“所谓为生民立命，就是一个人要关心别人的命运，尽可能去帮助他们。儒家说富则兼济天下就是这个道理。一个人要多为别人考虑，不能只想自己，你们在课堂上随意走动时，可曾想过别人的感受。连不给别人添麻烦都做不到，还会去帮助别人吗？”我有点激动，当你以较高的道德标准要求别人的时候，反而激起了一点虚荣心，真是奇怪。我接着说下去:“为往圣继绝学，为古往今来的大家继承他们的学问，发展他们的学问。孔子的书今天传到你们手里算是败坏了，学生的志业就是好好学习，你们今天读的是圣贤书，不是语文数学英语，是《论语》。子曰，学而时习之，不亦说乎？你们每天的行为称得上为往圣继绝学吗，你们难道不惭愧吗？”他们以一种异样的眼光打量我，不想承认我说的事实。第四句我没有解释，它太大太空泛，他们小小年纪也不懂。

其实这三句话总结起来无非是立德，立功，立言。古往今来没有几个人做到。王阳明是一个，曾国藩也是一个，他们近乎完人，旁人难以望其项背，也正因为不容易做到才有追求的意义。鲁迅在《中国人失去自信力了吗》一文中说:“中国历来都有埋头苦干的人，有拼命硬干的人，有为民请命的人，有舍身求法的人。”这可能是中国文化传承千年不灭的原因之一，自强不息，以天下为己任。在危急存亡的时候，总会有仁人志士的良知觉醒，去做济世救民的道义之事。

我说完教室鸦雀无声，我不知道我说的他们听进去多少，我希望他们多多少少可以有所感悟。这时班上的学习委员站起来了，她说:“老师，我们之所以不愿意学习是觉得学这些对我们提高成绩没有帮助。有这些时间我还不如补课呢。”她叫李艺涵今年十四岁，在体制学校上初二，暑假被父母送过来念私塾。她说她在班上考试每次都是前三名，害怕暑假回去后被同学赶超。她很热爱学习，可她想吃蛋糕，我们却给了她馒头。

我听她说完，想了一会对她说:“我理解你，体制学校教给你具体的学问，这课有几个生字，这个单词是什么意思。这里教你的是如何做人，如何待人接物。你已经习惯了将学习成果量化为成绩，精确到零点几。你有没有想过，你这样的想法是很功利的，我做了什么，立马要看到成果，这样不好。你要明白一个人在小时候一定要培养品行，塑造价值观。在体制学校没有老师教你待人接物，即使有也是一带而过，更没有人教你如何做一个君子。你现在学的这些是对你的成绩没有太大帮助，因为这里本来就是教你修身的。你以后会明白一个人的德行永远比成绩更重要，一个人的见识永远比才华更重要，一个人的选择永远比努力重要。经典的魅力在于长久的沉淀，而后厚积薄发。你现在已经有所改变，只不过你没有察觉。久居兰室不闻其香，你身处在和谐的环境中，自然没有看到自己每天的成长，当你回到学校时，你会惊讶于自己的变化。”

李艺涵若有所思，还是不能认可我的看法。她对于成绩的执着和成年人对财富的执着是一样的，她放不下名利心，没有正确的价值观去指引她如何在逆境中自得其乐，她也正因如此才会在课堂上捣乱。有子曰:“其为人也孝弟，而好犯上者鲜矣。不好犯上，而好作乱者，为之有也。”一个人没有好的德行，在课堂上不尊重老师，在家不尊重长辈，学习再好有什么用呢？只会唯分数论，智商高情商低，没有信仰不知敬畏，取得好成绩的如果都是这种人，中国还有希望吗？

风起于青萍之末，有一个人不服管教就有一群人不服管教，情绪会传染。如今已经病入膏肓，药石无医，想让学生听话难如登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