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走不出去的山林
距我们兴安林场五公里远的土路边上有个看山的房子,房子孤零零地戳在山脚下,显得有些破败。房子里住着七十多岁的三伯,林场的人都怕他一个人孤单,纷纷劝他:“回林场住吧,在这儿老哥一个,多寂寞呀!”
三伯倒是不以为然,乐呵呵地说:“寂寞啥呀,在这儿白天听树唱,夜里听鸟鸣,热闹着呢。”
今年春天,我回林场看母亲。路过三伯的房子时,看见他正蹲在房角忙活着。我问他在鼓捣什么,三伯指了指手里粘满山泥的农田鞋告诉我,前些日子他去山上巡林子,走到半路下起了雨,鞋上粘满了泥,回来后把鞋扔在房角,忘了理它,今天早上才发现,那鞋帮上的山泥里竟钻出一棵嫩绿的小树苗来。
“崽呀,你不晓得,这山泥肥着呢,不用几年,树苗会长得和你一样壮实。树离不开山,山也离不开树呀!山要是成了秃山,兔子都不会在这儿拉屎的。”说着他领着我,把那树苗栽到了后面的山坡上。
三伯从“跑腿子”时就来到了林区。钻了一辈子树林子的他,对山林非常敬畏,他总是说山里有山神。
小时跟三伯去山上采榛子,采累时便想找个树墩子歇一会儿,三伯一下把我拉起来,满脸不高兴的样子:“快起来,那树墩子可不是咱爷俩儿坐的地场儿。”
“那是谁的地方?”我不解地问。
“那是山神休息的地方。”三伯神情严肃地回答:“咱这儿所有的林子都归山神管,如果你白天在山上盗伐了鲜树,晚上山神就来过数,谁伐的,伐多少他都会记下来,指不定哪天他就会来找你算账的。”
“妈呀,吓死我了,是真的吗?”我一溜烟地跑出老远。不停地喊着:“山神爷,山神爷,我可没伐树呀,你可千万别来找我呀。”
三伯站在我的后面哈哈大乐:“别喊了,别把山神吵醒喽,山神爷还在山里睡觉呢。”
那时,三伯一直用行动或借用礼俗、传说来教育我们保护树木,保护森林。虽然那时我还不晓得什么是自然,什么是生态,但在我幼小的心灵深处就淀积了对大山的崇敬。俺是大山的子民。
一个春天的雨后,我和三伯去山里采蕨菜。洼地里有一个雨积的水泡,我掏出小鸡鸡就要向泡里撒尿,三伯嚎唠一嗓子差点把我吓成“尿截”。
他告诉我,山里的水都是圣洁之水,那是獐、狍、野鹿和鸟儿们的饮用之水,如果水里有了我的尿臊味,它们就会躲得远远的。说着,他猫腰掬了一捧,甜滋滋地喝了起来。
如今三伯虽已到了水瘦山寒的年岁,但他还是离不开这周围的山林。年轻时他与工友们在沸腾的群山里战天斗地,退休以后,他仍离不开这山林。
十几年他从退休金中抽出一部分,去山下的苗圃买回树苗,栽在周围的山上,如今他栽的树已有一人多高。他常常对人说:“俺年轻时没少作孽,伐了不少树木,老了要把树还给这大山呀,不然晚上睡觉都怕山神会来找我。”
每天天一亮,三伯照例会带上雨布,水壶和镰刀进山里巡视。哦,对了,他还要带上一小壶酒。他总是说:“酒是好东西呀!嚼上几片咸鱼干,就着几块儿干粮,再喝上几口老白干,身体那叫舒坦,夏天它可以驱潮,冬天又可以御寒,喝几口酒,就能听懂鸟儿的歌唱。”
说完,三伯便哈哈大笑,那笑声在林子里荡漾开去。
每当我回到林场,与长辈们谈起大山来,他们的眉宇就会展开,眼神里都能透着山野的清香,大山曾使他们皮肤粗糙,但也使他们心里亮亮堂堂。
他们在林场生活了几十年,前山后坡的林子早已稔熟在心,老人们的足迹早已印遍了山林的沟沟坎坎。哪怕是身体孱弱的老人,只要一提起山林,一下子就会变得精神矍铄,兴奋不已。
其实,我们常常会忽略身边的一些事物,包括一片山林、一棵树、一叶草和一只虫。最初,祖先们手里举着松树明子勇敢地走出了森林,几十万年来,人们一代代直立着、孤独地走着,离森林、离自然越来越远,于是窝穴变成了房子,群落变成了城市,火把演化成诱人的霓虹。
终于有一天,人们忽然又想起了森林,又想起了自然,于是又回过头来,贪婪地砍伐树木,践踏自然,去追赶林子深处的野鹿或者獐狍。
在镇子东面的河套边,我常看到一个清瘦而孱弱的身影,在蓊郁的河边蓑衣垂钓。
这个人我认识,他曾是镇子上咂舌的人物,无论什么场合,他都领袖群伦,前几年因患了癌症,便从岗位上退下来。每每攀谈起来,他总是说起过去的辉煌和闪光点,说到得病后遭到的冷眼,难看的脸上挂满了忧郁。
但一提起到大河钓鱼,他顿时来了精气神:“小子,你是不知道哇,一来到这河边,过去所有的不快都忘到脑后去了,来这儿比去医院都他妈的管用。两年多了,这癌症愣是没有夺走我的老命,是眼前的幽静之水,茂密之林延长了我的生命。”
他说话时,真的进入了“荣辱皆忘”的状态,黑瘦的脸上写满了微笑。
如果说山里人是大山的孩子,那么大山就是山里人永远都走不丢的家。
我也曾人困马乏地出行过,每每都是些“上车睡觉,下车撒尿,停车看庙,抽空喂料”的劳身之旅,但一回到无尽的大山里就会神情愉悦。家乡的山虽然朴实无华,虽然不是名扬天下的商业之山。但它因脚下汤旺河水的泓润,而愈加温柔;因秉承了天地间的充沛之气,而愈加坚强、伟岸。
每每去镇子东边的河套,我就会忘记了自己的所在,周身上下只剩下一份悠然。到了夜晚,躺在帐篷里,身子贴着厚实的大地,嗅着周遭松脂的芬芳,顿时就与这山水交融在一起,灵魂都在欢乐地打着滚儿。
那天晚上我和三伯唠了很多,先唠起父辈们早年创业的艰难,又唠起现在林场翻天覆地的变化;还提起了我父亲如何没福份,日子好了,他却撇下亲人自己到后山睡觉去了。
由于激动,三伯多喝了两盅,脖子根儿都是红晕,笑眯眯的脸庞堆成了一朵灿烂的菊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