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而为人
泉眼旁的一株红梅盛开了,更远处的水库边,另一株樱花也在含苞欲放。恍惚间,整个森林公园宛若一位如梦初醒的少女,懵懵懂懂,懵懵懂懂的,平添了几分妩媚。依旧枯黄的草地上,已经有些许新碧崭露头角,而惶急的野凫们,以一种旁若无人的倨傲,跌跌撞撞地占据了湖面。在这江淮春风浩荡的一隅,纵使每每假意徜徉,眉间心上,还是有许多块垒郁结,终归放不下。
放不下,是因为习惯蓦然回首。在《人间失格》里,太宰治喃喃自语,“因为怯懦,所以逃避生命,以不抵抗在最黑暗的沉沦中生出骄傲,因为骄傲,所以不选择生,所以拒斥粗鄙的乐观主义。”生死或许是最深刻的哲学命题,但既然生而为人,谁也就没有权力与资格,妄言了却,无论是对己,抑或对他,从这个层次上讲,海子是谬误,顾城也是,以及更多的此辈中者。荀子亦有曰,“天行有常,不为尧存,不为桀亡”,作为“天道”的一分子,哪个能够麻木尸行呢?因为怯懦,所以逃避;因为不抵抗,所以生骄傲;因为娇傲,所以赴死,所以拒斥粗鄙的乐观主义——纵观太宰治的一生,性格叛逆,情伤累累,兼之理想破灭,社会动荡,继而萌生出“生而为人,我很抱歉”的绝望之心,自非偶然。
然而,即便并非偶然,也绝不值得苟同吧!怯懦,逃避,不抵抗,骄傲……由此可见,一个人的崩溃,必由精神始,海子与顾城,同样是很明显的例子。人世若泥涂,蓦然回首,所历之困顿坎坷,所蒙受之寒冷黑暗,之前有,之后仍然将不绝。做一只“萌萌”的驼鸟哥么,当危险袭来时,将头埋到沙子里,口中念念有词,“你看不到我,你看不到我!”又或马上撞壁自戗?没有用的。真的没有用的。粗鄙的乐观主义呵,可怜太宰治竟然还是个鲁迅研究者,哪怕鲁迅抨击阿Q精神,但他给出的药方可不是什么退缩放弃,而是战斗,战斗,战斗!
陈先发有一首很有意思的小诗,《从达摩到慧能的逻辑学研究》,“面壁者坐在一把尺子/和一堵墙/之间/他向哪边移动一点,哪边的木头/就会裂开//(假设这尺子是相对的/又掉下来,很难开口)//为了破壁他生得丑/为了破壁他种下了/两畦青菜”。生而为人,不是“我很抱歉”,好像倒应当是“我要破壁”,尺子是不存在的,壁垒却森森,生得再“丑”,也唯有不断地打破枷锁,冲向下一个愈加自由的向度。童年记忆里,有一位“疯子”外公,他是外公的堂兄弟,“疯子”外公自己独居在两间矮矮的土坯房内,一生未娶,手指与脚趾,年轻时候都被冻掉了,十个短短的指(趾)茬还在。暮年的“疯子”外公已经不疯了,只留下了窃窃自语的后遗症,他自己种地,自己磨面,自己做饭,自己洗衣,除了母亲时不时去接济他,整个村子的人尽把他当成个笑话,撩拨他,攻击他,他就骂回去,如果人家去他的“家”里,犹能以礼相待。活到近八十岁,“疯子”外公没了,送葬的人们无不唏嘘,“这老头儿,这一辈子,命真硬呵!”母亲抱着牌位在前边走,大姨举幡。
“疯子”外公甚至还炸过馃子卖,虽然购者寥寥。母亲说,他呵,可能了,年轻时候,是十里八乡戏班子里有名的大青衣。“回首向来萧瑟处,归去,也无风雨也无晴。”在这儿,不能不提及苏东坡,老先生足谓达人也,你见他惊才绝艳,你见他风流倜傥,你见他俯仰吟啸,你见他风趣诙谐,可曾见他流窜不毛,可曾见他系一狱吏通宵棰楚?然后就似打不死的小强,老先生一次次死去活来,继续以豁达之胸,纵横捭阖。由此相度,后世这一帮子动辄要死要活的小文人们,岂不乏味!在《赤壁赋》里,苏东坡写道,“逝者如斯,而未尝往也;盈虚者如彼,而卒莫消长也。盖将自其变者而观之,则天地曾不能以一瞬,自其不变者而观之,则物与我皆无尽也,而又何羡乎?”
逝者如斯,盈虚如彼;天地一瞬,物我无尽。站在巨人的肩膀上举目远眺,定别有一番灿烂瑰丽,不过现实永远在荆棘密布中继续。几十年尘世磨洗,身体仿佛是一架高速运转的机器,难免天风海雨,一些暗伤渐渐积蓄起来,等到这春暖花开的一刻,猝而发作。膝上的关节炎一直如影相随,腰肌劳损也从未当回事儿,年后南归,肩周与颈椎一同发难,遂变得度日如年,恰好一朋友绍介,说他的亲戚朱大夫是有名的推拿医师,店子便在福乐街那里。
福乐街一条仄仄的巷子里,店铺林立,午后的时光,行人没有几个,摊贩们神情慵懒,有的干脆支头假寐。推拿店毫不显眼,朱大夫微笑示意,约略讲了讲情况,他说大部分皆是这样,实在扛不住了,才会来理疗,实际上,有些病症的介入,越早越好。然后坐在熙攘的患者中间等待,犹似一条在春天浮出湖面冒泡的鱼儿,又紧张,又纠结。
生而为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