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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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谈及这些事情的时候,他既担心现在的年轻人难理解他当时的想法——事实上现如今他也对当时的做法很难认同——又觉得自古以来爱情是一脉相通的。他这样的矛盾心理的确难以理解,既然是回忆,又何必纠结别人是何种看法。实际上,他觉得故事肯定是要讲给人听的,而听众是否喜欢这件事就显得至关重要。
说回故事本身。已经记不清是多少年以后夜晚,曹清玄躺在酒店的床上述说着这段往事的时候,脸上仍不禁流露出会心的笑容。
梧桐树冠遮天蔽日,戍卫着它麾下的疆土。闲散的考生三三两两,似浮云般散落,又如落叶般云集。夏日的熏风烧起了万里火红,不在眼里,却在心中。能够站或坐在这里的,无一不是身经百战的将士。他们从小便舞文弄墨,直至此刻,成人前夕,他们将要面临人生中最重要的一场战役。有些人借此为踏板,妄图累下军功,从此升入上层社会;有些人则心里明白,这或许是他们最后一场战役了。曹清玄不似旁人那般紧张,他攥着手里厚厚的信,想着自己一会儿要第一个出来,然后递出去。
实际上,自昨晚开始,曹清玄的心就不在考试上了。偌大的教室显得空空荡荡,讲台上的值晚自习的老师已然只不过是一个象征性的吉祥物,只要下面的他们不把天给翻了,想来对方是不愿意毁乱他们心情的。隔壁桌的男生在看《白鹿原》,翻书速度飞快,时而笑靥分享书中内容,时而遮脸羞赧不知所措。曹清玄就这样默默观察他们,自己相处了超过三年的同学们。用观察这个词显得太过冷漠,实际上,他的心里满是离别前的愁绪和苦痛的深情。准确来说,这种深情并不涵盖所有同学——尽管他和大家关系都还算不错——它仅仅针对一个人,那人正站在门外,和男友交代着明天考试的注意事项。
曹清玄默默看了一会儿,确认什么也看不到,声音也弱不可闻之后,打开他16开的笔记本,沿着页边折叠、按压、轻轻撕下来,一页、两页……十页,整整十页正反面密密麻麻的纸,黑色是二稿的正文,红色是准备添加或修改的内容。数了数剩下的页数还够,曹清玄便开始了最后一遍誊抄。
这封信的内容,在两个月之前就开始酝酿了。两个月的时间实在不长,短到他想说的千言万语无论如何也写不完;两个月对他又过分漫长,以至于他因为害怕只有她收到信会被看到的人传些不好的话而给自己所有称得上是朋友的人都写了一封。在距离高考只有两个月的时候,他几乎花费了自己全部午休与晚自习用来写信。从打腹稿开始,底稿上的每一句话、每一个词都反复斟酌修改,甚至翻遍三年的笔记也找不出比这更加认真的。可随着别离之日的逼近,他又在每个夜晚往稿子后面一句句添上新的话语。原本只是告别的信件都越写越厚,到最后一个信封都放不下那十页纸,沉甸甸的,是关于他整个三年的回忆。
两个月前恰好是五四青年节,正午,细雨,找伞未果的曹清玄淋着雨向食堂。这实在没什么同寻常,要说唯一特殊的就是——太阳雨。阳光从杨树叶被虫蛀的孔隙中穿过,微雨也洗礼着树木,更显得青翠许多。大概是雨的缘故,路上的人不算多,三点两两挤着一把伞,大多半边身子都湿掉了,但嬉笑声中,仍有一种可以称得上是幸福的东西沉积在一洼洼水潭之中。曹清玄几乎一眼就认出了前面的三个女生,他看到她甩了甩手上的水,不无抱怨地说着些什么。或许是觉得伞太小,也或许是在抱怨男友没来给她送伞。总之,就是那一秒,他想对她道歉,于是有了后面那封信。
他已经记不清那一次是什么时候了,只记得那是一个深沉的雨夜,作为值日生的她留得很晚。他看得到她眼中的忧愁,一向不爱带伞的她着实长了回教训。他向来是不带伞的,正处于中二的年纪,淋雨,或许是他认为的一件是以彰显个性的事吧。自那天之后,他开始在包里放一把伞,无论是否有用,都会一直背着。他等待一个递伞的机会等到了毕业,可她也学会了带伞。直到那年五四,他等到了机会,却忘了带伞。对于一个情窦初开的17岁少年来说,大概没什么会比这更加遗憾了吧。于是他在信的开头写起:那是我对遗憾最为深切真实的体验,我第一次发现,它并非一个抽象的名词,而是一根极易忽视却又在感受到时无比痛苦的心刺。如果还有什么能比这更痛的话,我想是辜负,如果给这个辜负加上一个定语,那就是一厢情愿的辜负。
那年的愚人节,命运给曹清玄开了个玩笑。彼时已经入夜,月光透过崎岖错落的窗户寻找踏进宿舍路径。曹清玄正在从书箱里找寻着一个笔记本,他清楚地记得那个笔记本的确是放在了书箱里,但已经翻了两遍,却仍然没有找到。是的,他在刻意回避,他明明已经看到了,却实在不想把它拿起。思绪已然从笔记本上飘离,不只飞向哪去。
是室友突如其来的闯入让惊慌失措的他拿起了那盒明信片,他生怕闯入者不经意间进入的是他的内心,窥破的是他藏了快3年的秘密。那是两人互赠的第一个礼物。上午最后一节是体育课,本是打饭最好的时机,她却没有胃口。或许是在冬日难得有这么好的阳光,对自然的贪恋远胜过生理的欲望。该死的巡逻老师像盯着腐肉的秃鹫,恨不得把所有恋爱的萌芽生吞活剥,“净化”这纯净的校园,留不得一点“污秽”。他只好跟在她身后几米远的地方,抬头看看阳光,低头踢踢石子。她总保持在他的余光之中,正如何博士告诉云天明的,用余光看星星会更清楚一些,此刻,她就是星辰。不,准确地说,她是宇宙中心,无论他的视线如何偏移,这一点都无法改变。
他跟着她走进了书店,阳光晒过旧书的味道弥漫在屋子的每个角落。文创区的塑料薄膜折射出一道道彩虹,洒落在她身上,竟不比她缤纷。她停留在明信片面前,逐一细细端详。他是在确定老师不会来这里查看,且此处人流量比较密集男女难免有所接触时才靠近她身边的。但尽管如此,他仍然如履薄冰,不敢与她有任何接触。
是的,他很害怕。就在他向她表白那一天,正是巡逻老师差点坏事。清晨的阳光还未拨开云雾,他酝酿了整晚的计划已经箭在弦上。轻微的雾霾无疑是对这次行动的掩护,他以请她吃早饭的名义约她到小天台来。她轻柔踱步,等着他开口。其实他明白,两人早已心照不宣,在这万物荒凉干枯的季节,任何一丝微小的火光都难以掩盖。可他就是开不了口。大概周杰伦这首歌是他那一刻心情最好的写照,“就是那么简单几句,我办不到”。此刻想来,他更觉贴切,毕竟如果建立了良好的沟通机制,恐怕事情的发展走向也不是这样。
事实上他并没有开口的机会,因为巡逻老师早已经锁定了两个人的位置。而当他注意到的时候,已经没有时间陈述那背得滚瓜烂熟的台词了。像一场谍战戏剧,两人不敢有任何眼神上的交接,从不同方向往教室的方向走去,直到确认了老师没有跟上,那颗悬着的心才敢暂时放下。只是更重要的问题是,他已经拉开了弓,倘若就缓缓收回弓弦,势必会对弓造成巨大损伤,可他此刻的确不知,究竟该如何是好。
他下定决心是在中午时候。那是他一生难以忘怀的场景,如今想来似乎那个场景中笼罩着陈绮贞的歌声,甜蜜又美好,却带有一丝感伤。阳光不愿打扰尚在熟睡的人们,挤过窗帘罅隙时已经温柔了许多。他正从正午的酣眠中缓缓醒来,眼前只有一片朦胧,像一幅莫奈的画,画中央却是马格利特的苹果。那是第一个清晰的像,一颗甜得沁出糖汁的苹果。紧接着是清脆的响声,苹果香甜的气息混合着阿道夫洗发露与蓝月亮洗衣水的味道冲入他的鼻腔,却还是掩盖不了空气中氤氲着的她暧昧的体香。她的脸庞渐渐清晰起来,那是比苹果还要红的脸蛋,上面泛着比苹果还要甜的笑容,就连她的笑声都比苹果更加清脆。她和朋友说那颗苹果真甜。是啊,真甜。
所以他再也不过多考虑,从纸条上写下一行数字之后便交给了她。那是节生物课,课本上还有摩斯密码。他本来想用摩斯密码写的,可他实在害怕她解不出来,最后不了了之。于是他换成了简单的拼音九键,他知道她用拼音九键,他现在还在用拼音九键。他的紧张忐忑并没有持续很久,就转化成了另一种情绪,她说,你少写了一个数字。他一下子面红耳赤,尴尬地复盘起他的纸条。没错,甚至连对方是否答应了自己的请求都已顾不上了。在的确发现自己的失误之后,他才反应过来问她的想法。就像一切老套的青春电影,她并没有立刻答应,而是在晚自习的时候才选择通过约法三章的方式答应了他的请求。从此他不再叫她大哥,而是换了个称呼。
他并不喜欢写地理作业,准确来说,他并不喜欢写作业。恰好他的同桌是他的地理组长,于是他可以名正言顺地“贿赂”对方,通过一声声“大哥”避免了很多麻烦。他如今仍然庆幸这样的缘分,但也时常在想,如果换一种展开方式,结局是不是会不同?当然不会,因为他并没有换一种展开方式的机会与方法,一切既定的往事如奔腾的河流,而人不能两次踏入同一条河流。
彼时的曹清玄并不喜欢《安娜·卡列尼娜》,尤其是那句“幸福的家庭家家相似”。恋爱未尝不是如此,幸福的恋爱总是出奇地共用一个模板,而不幸来临时,他却没有任何模板可以借鉴。
那是两人在一起后第一次月考,考完最后一科的时间恰是中午12点。他满心欢喜地跑去找她,带着课间买的漂亮本子,告诉她他会在本子上给她写情书。她也在等他。北方冬天的雾霾不易消散,直至正午阳光仍羸弱不堪,像极了他接下来的心情。她说,我们分手吧。他愣在了原地,默默地点头,并开始痛恨起墨菲定律。就在几天之前,他刚刚和她说过,如果你说分手的话,我不会问你原因的,你想说的话就主动告诉我,不想说我们就保留彼此最后一点体面。他后悔了。
望着她逐渐远去的背影,掸掸掉在地上的本子的灰尘,他对自己说过的话无比后悔。他的第一段恋情就这样不明不白地宣告失败,可是为什么呢?这21天以来两人没有过任何不愉快,才21天啊!他已经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回教室的了,也忘记了自己最后用那个本子给她写了些什么。后来她解释说觉得耽误学习,那是他唯一记得的一条约法三章——不能耽误学习。月考成绩证明,她进步了,是他在数学上的助力;他退步了,她对他的英语实在无能为力。他当然不信她的一套说辞,可他又如何才能探明真相呢?
幸好,分手后的前三天两人依旧亲昵,让他没时间去想探查真相的方法。这句话的意思是说,这种亲昵也只不过维持了三天。第三日夜里,随着她触电般的手脱离了他的接触,他才惊悟过来一切。是啊,他还有什么理由牵起她的手呢?她问,我这样是不是对不起你?他没有立刻答复,而是失神地笑了,不会呀,恋爱自由,尊重你的选择。这就是曹清玄令人讨厌的一点,死要面子活受罪,为了维持他那一文不值的体面,不知失去了多少东西。更令人讨厌的是,他那刚愎自用、自以为是的性格,这又不知道究竟伤害了多少人。在听到她的话时,他下定决心宁可让她一生都在恨自己,也决不能让她亏欠内疚。
他开始使劲浑身解数疏远她,包括但不限于冷暴力、辱骂甚至人格上的贬损。历来以毒舌著称的曹清玄可以想尽不同办法维持口舌上的胜利,可是没有人比他清楚,那一柄柄言语利刃又何尝没有扎向自己。他抱着一种同归于尽、两败俱伤的心态与她博弈,最终以她向班主任申请更换同桌而宣布阶段性胜利。但他其实明白,他输得彻底。
看着那盒明信片,这一切都历历在目。那天中午,两人默契地各买了一盒明信片后,回教室挑出了最喜欢的一张进行交换。他已经记不清自己在送给她的明信片背后写了什么,但他永远忘不了,她写的是:你很好,真的很好,希望我的记忆里始终是你的好。
后来看到这行字的时候,他已经泪眼婆娑了。顾不上室友惊诧的反映,也顾不上什么笔记本,他在另一张明信片背面写上:对不起,我没能做到,你的记忆里还是我的不好多,耽误了你的青春,对不起。那是失眠的一夜,回忆在脑海翻涌,月光成了他的眼泪,湿透了不知多少地方。
如果那天他没有看到明信片,或许一个月之后见到她没带伞时也不会有那么大的反映,或许也就不会有那么一封信。可是,他必须得送出去了。他祝她幸福,这实在不是一封好的告别信的结尾。其实他想写以后再见的,可他不敢有那样的奢望,害怕再见只会让对方更加痛苦。他想写请他参加她的婚礼,可他怎甘心只是当个嘉宾,去见证她的爱情。他只能写祝她幸福,尽管那么违心。可他明白的,即便她并不幸福,自己也不会是带给对方幸福的那个人。所以他祝她幸福,并且如此真心。
如今的曹清玄看着当年的毕业照,第一眼还是她。他就是这么不争气,都这么长时间,偏偏还记得她的位置,明明那么多面孔都已经逐渐陌生,就连名字都在记忆里抹去。
在高考结束的那个下午,他如愿把信递到了她的手上。几天后的朋友圈里,他看到她对他说的话。他知道那是对他说的,她看过了。紧接着他也发了一条朋友圈,配图是那张明信片的正面,文字是韦庄的诗:“江雨霏霏江草齐,六朝如梦鸟空啼。无情最是台城柳,依旧烟笼十里堤。”
他想,会有人喜欢这个故事的,是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