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讨厌的家伙，凭什么名留青史？

电视剧中的海瑞

几年前有部口碑很好的电视剧，片名是《大明王朝1566》，还有个副标题叫“嘉靖与海瑞”。片子我看过，就一部电视剧来讲，的确不错。制作考究，剧情紧凑，对白精彩，颇值玩味，是一部难得的良心之作。

从片名可以看出，海瑞是主角之一。整部片子的剧情，就像一个人在挑担子，一头是嘉靖，一头是海瑞，挑担子的则是庞大的官僚集团。剧情看似以倒严（严嵩）为主线，其实，海瑞和嘉靖的冲突，或者说民权与皇权的冲突才是全剧的主轴。面对以天下万民为刍狗的皇权，文官们出于各种利益考量而居中摇摆，只有海瑞不管不顾，挺身而出，代万民而立言。

剧中的海瑞是一个完美的人。刚正，善良，而且是个好儿子、好父亲、好丈夫。真实的海瑞可没有这么好。他曾因贪嘴把女儿骂死，曾因生不出儿子将老婆休掉。还有他的一妻一妾，不明不白地死在他的家里，谁也不知道怎么回事。

除了是个好儿子，无论在家庭中还是社会上，他都是一个令人讨厌的人。

但他仍是那个名留青史的海青天，那个独一无二的海刚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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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瑞画像 

海瑞是一个孤独的人，从小就孤独。

四岁丧父的他，摊上了一个极其倔强的母亲。为了让他将来有出息，母亲甚至不允许他出去玩。海瑞的童年是伴着书本和油灯度过的，没有嬉闹，没有欢笑，以至他年纪很小就已老气横秋，“见同学长者竦然恭敬，不敢在傍高言大笑，不敢在班乱序先行……”

这哪里是一个天真的孩童应有的样子呢？

可想而知，年少时的海瑞应该属于那种孤僻的书呆子，不被人喜欢，也不喜欢别人。在这种孤僻的氛围中，他变得刚且愎，孤且傲。学既成，他给自己取了个号叫“刚峰”，做好了单挑世人的准备。

没想到直到中年以后，他才真正有了“单挑”的机会。

海瑞35岁中举人，但之后连续两次考进士都铩羽而归。于是他放弃了。40岁，他终于得到了第一个领工资的职位——公派教师（福建南平县教谕），然后以“海笔架”的名声一炮打响：有个御史去他所在的县学视察，左右两边的人都跪了，独他站着迎接，理由是，这里是以圣贤书教育士人的地方，不是给官员下跪的地方。于是，三个人两边低中间高，被御史讽为“笔架”。

一传十十传百，海笔架的名声传遍朝野。然后，他得到了第一个正式的官位：淳安县令。

一到淳安，他就让官员们见识了什么叫做“海刚峰”。他自己穿布袍、吃粗粮糙米，自己种菜吃。“堂尊”大人如此，县衙的大小官吏们也值只得收敛。他还革掉了上京送礼的公款以及过路官员的接待和馈赠，而长期以来，这都是官场的惯例。

海瑞以这种方式，正式在官场亮相了。

这里所谓的“官场”，确切地说，就是文官集团。有明一代，强大的文官集团是帝国实际的统治者。海瑞是个文官，但他不属于文官集团。一方面他不是进士出身，严格来说并没有拿到进入文官集团的通行证，人家看不起他；但更重要的，还是他乖张的行事方式，并不符合已经习惯了各种明规则、潜规则的文官们。

所以，虽然是文官集团给了他官位，但他对那帮曲意逢迎、随波逐流的文官们实在没什么好感。他不但一意孤行地改变文官集团既定的行事规则，甚至曾提出要恢复洪武年间“剥皮实草”的酷刑来对付贪污的官吏。仅此一条，就足以让所有官员对他咬牙切齿。

但没有人敢动他。说来滑稽，文官们恨他，是因为他的刚直，因为他搅乱了本来平静的秩序；文官们敬他，也是因为他的刚直，因为他做到了他们应做而没有做到的事。

而最终的结果就是：敬而远之。

所以，尽管出仕了，尽管升迁了，孤独仍是海瑞的宿命。而孤独的海瑞，竟也有自己独特的秀场。

2

嘉靖皇帝

海瑞人生的顶点，就是那封空前而绝后的奏疏《治安疏》。在户部主事的职位上，他遣散家人，准备好棺材，就把这封指着鼻子骂皇帝的奏疏送了上去。有人说海瑞算定了嘉靖皇帝不会杀他，这笔买卖稳赚不赔。我觉得这是胡扯。

骂皇上，这是可以用来做赌注的事情吗？况且他骂的这个皇上，是曾一次廷杖打死十六个大臣，后来又砍过多位犯颜名臣的脑袋，如今修道修得像神经病一样的嘉靖皇帝。用屁股都可以算出来，这笔买卖不划算。

所以，我相信海瑞是决心去死的。

是什么让海瑞甘心去死？

你可以说他是博名声。但我更愿意说他是为了自己的理想。此时嘉靖皇帝当政已经四十五年，沉迷于长生不老术，内耗国库、外用奸臣，吏治败坏、边患严重。然而杨继盛等人因谏被杀以后，廷臣无敢言者，只有徐阶等在那里和和稀泥，勉强维持着大明王朝的局面。

海瑞久在基层，也熟知官场，那些荒唐的事情，他见得多了，也忍得够了。他认定这一切的根源就是那个整日躲在紫禁城里焚香祷告的老男人。他想用他的笔去敲那个老男人的脑壳，直到把他敲醒为止。

“你们这些自以为了不起的文官，也就能和和稀泥罢了。我海瑞要凭一言解救天下，毕其功于一役。为此，虽死何惧？”

《治安疏》中的那些话，肯定憋在海瑞心里很久了。他旁征博引、走笔如风，将嘉靖骂了个狗血喷头，骂他大兴土木，骂他不肯上朝，骂他只知道像个傻叉一样炼仙丹、求长生，甚至说出了“嘉靖就是家家都净得无财可用”这样的话。

其实海瑞讲的，不过是些没人肯讲的大实话罢了，就像点破皇帝新装其实是光屁股的那个小孩。嘉靖疯是疯了点，但不傻，他知道自己确实是光着屁股的。所以尽管他气得像条疯狗，尽管他把海瑞抓进了监狱，但最终还是刀下留人了。嘉靖把那封奏疏读了又读，然后长叹一声，道：“海瑞堪比比干，奈何朕不是纣王。”

嘉靖不杀海瑞，从此，也不会再有人敢杀他了。《治安疏》，让海瑞成了一尊时代偶像。

嘉靖死后，海瑞光荣出狱。文官们想拿虚职敷衍一下偶像，被他骂了回去。无奈，只好给了他一个最肥的肥缺：应天巡抚。可当地官员们一听他要来了，纷纷收拾包袱走路，唯恐避之而不及。不用说，这样的官，他是当不久的。

实际上，这个巡抚他只当了半年。这也是他最后一次出任实职。

万历十五年（1587年），海刚峰孤独地死在了南京右都御史的虚职上，卒年73岁。死后家里只有破衣烂衫，连个穷秀才都不如。

海瑞书法

海瑞工于书法。有人评价海瑞的小楷笔力静逸而无丝毫媚态。字如其人。海刚峰一生不媚于他人、不媚于社会，甚至不媚于自己。他唯一肯低眉的，只有他的老母。

这是一个偏执的人、一个无情的人，也是一个真实的人、勇敢的人。

而其勇敢之处，正在于他无惧孤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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