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贺川
大多数的时候,故乡是一条河流。你会记得它流淌过的水迹、湿透过的木船,还有被夕阳染得橙红浓稠的古朴质感。
一度迷恋这样的感受,在安静午后,穿着单薄的棉布衣服,坐在暖阳阶梯上,目光穿越河流。过于喜欢看木桨插入水道的朽裂,还有古老石杆上清浅的苔痕,有时这是属于城镇的个人记忆,承载轻微又凝重的伤者的钝痛。河流很有包容性地吸纳和掩盖,它把石块戳穿,让钢铁腐烂,在起伏断续的道路上轻描淡写地流过。像诗。
在北方生活的时候,有很长一段时间没有见到过宽阔的河流。空气中长期没有微雨的潮湿气味还有阴得发青的寒冷天空。天空干净蔚蓝,气候干燥温暖,有时繁花茂密,来自华北平原的长风连绵不绝地吹过一整个春天。水道被分离吹散,流速趋于和缓,没有在城市里穿行的磅礴印记。在地图上绘画整座城市的地下铁轨迹,错综密布,来回穿行。等待车厢到达的时间里,看到铁轨上划过的一道道红铜色痕迹,想象那是水流。人们跟随硕大的铁皮管道,流淌过整个城市。我想我也曾是河流。
跟随人潮在穿流,傍晚乘坐捷运过站横跨这条河流,远处圆山饭店孤高矗立,在漫长的流水前渐行渺小。一瞬间羡慕城市里能够拥有这样一条宽阔的河流,蜿蜒徘徊,平静温婉。像是整座城池的一枚小小袖扣,别致精巧,和蔼肃穆。水流素来不为中文喜爱。如果事情弄砸了,就会说“泡汤了”;如果成功了,就会说“干成了”。大概古代人认为“干”是好的,“湿”是不好的。抱怨一个地方有湿气,却没有“干气”的说法。常说一条河流坏了风水,却认为山峦下藏着龙脉。习惯用“水性”来嘲笑女子,却用“绝顶”来褒扬智慧。古代亻庙堂之高的地方往往又高又干,江湖之远才会低矮潮湿。
事实上你更容易记得倒映在河流上的桑田变幻、白衣苍狗。有时河流是一种存储的介质,它真实地复刻倒映在水面的一切,像是一个画幅清晰的定焦镜头,稳定地收录山川、云天,以及一时一地形形色色的平凡人物。只是缺少磁带。有时你会插入属于自己的磁带,选择性记忆你所记得的河流。木心会记得途经台湾海峡时那片火烧的云彩,朱自清更喜爱秦淮河畔的重重灯影,如果是苏东坡,他也许会怀缅高耸崖壁下的朗月清风。彼时千江月印,游子心珠独朗。中国式的修行总是高山之巅,苍松之下,老者仙风道骨,少年意气凛然。月下执剑,风过竹海,鸟鸣禅院,花落阶前。历经十年磨剑,卧虎藏龙,之后登峰造极,鸣惊人。这个修行过程疏朗明快,不可言说,从白衣稚子到天下俊杰,一贯不显山露水,却一朝名震江湖。从山到水,从孤远到清高。悬崖瀚海,一个人走过漫长岁月,有时会怀念的仅仅是当初蔓延原野的细水长流。河川丿里有他关于故乡的往事和人物,有一些始终不能忘却和终结的情愫和质朴。即便支离破碎人去楼空,那里有他个人历史的遥远记忆,那里给予了他生命的本源,以及他未来随波逐流并且溯流而上的可能。乡土在中国是个双生的概念,有些人一辈子拼了命也要走出乡村,有些人安土重迁死也不肯离开乡野大地,有些人远走高飞恨不得和乡人撇清一切关系,有些人走到天涯海角都哭着要落叶归根,有些人少小离家遗憾乡童相见不相识,有些人近乡情怯反而不敢问来人。乡土似乎既意味一种耻辱的过去,又是一种生根的情结。
已经有太久没有好好欣赏过故乡的河流。它有过华灯初上的妙曼,也有过铅华洗尽的安和,在冗长的生命历程中,它不断被人耻笑和怀缅、揶揄与升华。我想念那些长坐在河流边的午后,故乡的春天潮暖温热,烟雨斜梁,雁过西山,何必一场江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