爸和妈的爱情
少年的爸家里很穷,即便用一贫如洗来形容也不为过。那个年代,能活下来都已是万幸,又怎么敢奢望爷爷和奶奶会是什么厉害的人物。日子虽然是过的穷了点,但爸至少应该庆幸他那个年代不需要“拼爹”,不然开口就要车要房的,他肯定也娶不了我妈。
妈家里的条件跟爸比起来那是大相径庭了,妈的外婆家原先是地主,外婆有这样的娘家做后盾,那家中日子自是比常人过的宽裕些。妈说嫁给爸全是蒙了媒婆的“骗”,把爸吹嘘的多少年轻有为,所以就嫁了。我听了感觉妈很草率,对爱情一点都不认真,可妈却一本正经地说:“那个时候认定了就是一辈子,哪能跟现在一样还能先谈恋爱再结婚,如果有小孩了那离婚就更不可能了。”从妈的语气中,我没有听出她有过后悔,也许他们的爱情根本不需要后悔。
爸没有成为妈口中的年轻有为,那自然跟他没有获得成功是有直接关系的。对成功的人来说,即使他肥头大耳,口齿不清,呆若木鸡那都是褒奖;对失败的人来说,纵使你文韬武略,才华横溢,滔滔不绝那都是讽刺,这样的定律在哪个年代都一样。而爸很不幸的成为了后者,所以在他多番创业失败后,他开始变得沉默寡言。他不敢跟人谈理想,谈抱负,他怕自己成为别人的笑柄。再加上那些不起眼的人偶尔获得的成功,他觉得自己更加无地自容。
而妈却不一样,她从未放弃过。她说她从来没有怪爸做生意失败过。每次爸失败了,都是妈低声下气地到处去借钱。妈说男人应该志在四方,低三下四的事情爸做不来,她也不要求他做。她说自己可以哭可以闹,只要爸别灰心就好。那一年,我刚哇哇坠地,妈前脚骂走了前来要钱的债主,后脚便带着我去娘家谋生去了。
生活并没有因为我的到来而发生什么翻天覆地的变化,反而变得越加窘迫。爸做过小贩,当过厨师,开过家具店,经营过眼镜店,可无一例外全以失败告终。爸像一只打不死的小强,在生活的压迫中努力求生。在一个月黑风高的晚上,爸和妈瞒着我怀揣着最后一笔梦想又出去流浪了,这回他们没有带着我,可能觉得孩子没有罪吧。
而这一次爸应该是打算把命给搭上去了,妈说从没见过爸这么拼过。也许是上帝也被感动了,偶然的一次机会,一个算命先生给爸算了一卦,说爸这人一生命运多舛,不过从33岁起人生会开始迎来巨大转变。还别说,这话居然应了。往后爸的事业开始展露锋芒了,仅仅花了两年的时间便让我过上了丰衣足食的生活。爸的名声也因此慢慢传了开来,朋友也开始变的广泛起来,脸上出现了这辈子都不曾有过的笑容,那是自信与骄傲。妈也会偶尔受到来自朋友的恭维,说她嫁了个好老公,妈听了总笑笑说:“你们别听他的,他就爱吹牛皮。”嘴上虽然这么说,但妈心里肯定很得意。
生活一天天好起来,爸和妈却在不经意间变的聚少离多。从没听他们说过想念彼此,也许是害羞不敢说,也许压根就不曾有过。他们的爱情像是依赖,像是习惯,不温不火,从没燃烧过。
日子仿佛开始沿着一条幸福的轨迹直走下去,可命运却又跟爸开了一个玩笑。那一年爸突然生病了,在医院里足足躺了大半年,好在家里还有些积蓄,不至于大病来时变的手足无措。半年后爸出院了,生活虽然依旧,可爸的病根却成了全家人心头上的一块阴影,挥之不去。
我想算命先生也许早算到爸会有此一劫,只是当初没有说出来罢了。在我毕业的那一年,爸旧病复发,前后不到一个月便撒手人寰了。死前他什么也没说,只是跟我妈悄悄地说了声“对不起”便走了。妈那一天哭的极为伤心,几次三番哭晕在爸的遗体前,相对于妈的撕心裂肺,我则显的冷漠一些,爸走了,哭是哭不回来了。我要再垮了,妈该怎么办呢?我把眼泪堵在眼眶里,抱着妈安慰她:“妈,别哭了,你还有我”,妈看了看我却哭的更加厉害了,也许她从未想过我会就这么没了父亲。那晚,我只记得自己把毛巾捂在脸上落了一夜的泪,却不敢哭出声来,当然也没告诉任何一个人。哀莫大于心死也许也不过如此吧。
原以为,爸和妈的爱情会因为爸的离开而荡然无存,可事实好像并非如此。有一天早上,妈突然跑来跟我说:“你爸昨晚给我托梦了,说他在那边过的不好,要我多烧点纸钱去。”还没等我反应过来,妈便急急忙忙地拨通了奶奶的电话,“妈,死鬼说他在那边过的不好,你给多买些金元宝回来念念,我回头去烧给他。”挂完电话妈仍心有余悸,瞅着一双老花眼又慢慢地拨通了大伯母家的电话,“喂,林菊啊,你帮我问下那个“讲坟”先生什么时候有空,我找他去看看,死鬼昨晚托梦说他过的不好。”安排一切事物,确保万无一失之后,妈才缓缓地歇了下来,可嘴上却还嘟囔着。
我笑笑说:“妈,爸怎么托的梦啊,都说了些什么?”妈一本正经,讲了个经过,我听后附和说:“那你要去烧的,爸生前已经这么苦了,可不能到了那边还不能尽兴。”妈听了心满意足地点点头。看着妈的傻样,我笑了,爸都已经走了这么些年了,我们竟还惦记着他苦不苦。可这样自欺欺人的场景在我们家却总时常上演,在外人看来很是可笑,我亦如此。可我却从不跟妈说:“别傻了,爸已经走了。你做这些有什么用呢?”我知道那是妈的一点自我安慰。
每次发生点事情,亲朋好友都会来劝妈应该怎么做怎么做,她才不听呢,不过事情多么严峻,她还是一如既往地双手合十祈求保佑,以前妈总是求观音,拜佛祖,现在妈只求爸保佑,爸竟忽然间成了我们家的神。等到这些麻烦事过了以后,妈总会念叨一句:“我就知道,肯定是你爸在保佑我们。”我想妈并非是听不得劝,只是以前家中大小事务都是爸裁定的,现在依旧如此而已。在妈的心中,爸从未离开过我们。
妈一直很尊崇爸,觉得爸是一个真正的男子汉。这一点爸生前的朋友也都这样认为,记得有一次和爸的一位朋友偶尔聊到爸时,那人说:“我跟老李就见过几次,但我打心底敬佩他。”我只当他是对一个已故之人的些许恭维,就回了句谢谢。他倒不以为然,接着说道:“我记得印象很深的一件事情就是我们十几个老板一起出去吃饭的时候,大家都知道你爸是我们当中最小最没钱的那个。可是,大家都很喜欢听他说话,对他很尊敬,这些我都看的出来。我觉得你爸要不是身上有独有的人格魅力,别人是不会这样对他推崇备至的,所以我很敬佩他。”我听完很欣慰,爸走后这么多年了,还能得到这样的评价,我确实感到无上光荣。
可妈却似乎对此看的不是很重,无论别人怎么评价爸的好,她都会叹息:“哎,做好人有什么用,好人不长命啊。”对于爸的死,妈还没有释怀,她总觉得爸是被害死的。而我大多时候选择迎合她,妈这个年纪不需要别人跟她讲道理,与其让她秉着一颗赤子之心看世界,我倒更希望她世俗一些,有时候把人想的坏一些也不是什么坏事。
爸走了十年,妈也恨了爸十年。妈恨爸的狠心,自己一个人走了,妈也恨爸的绝情,丢下这么一个烂摊子给她收拾。十年来,妈都把苦藏在心里,不跟我说,也不跟亲朋好友说,她总等到清明,映山红开遍整片山峰时,一个人静静地坐在爸的坟前诉尽衷肠,哭尽委屈。那一天哭是不会被人嘲笑的,我就远远地望着她,心如刀割却又无能为力。等到黄昏将至,暮霭沉沉时分,再去拍拍妈的肩膀,“好了,妈,爸还等着这些钱去打麻将呢,你就别打扰他了。”她才会缓缓起身,拭去眼角的泪水说:“是呀,你爸生前最喜欢打麻将了,今天我们烧了这么多钱给他,够他玩一年的了。”然后才肯依依不舍地跟我回家。
爸和妈都是普通人,他们的爱情也很平凡,既不浪漫也不刻骨铭心、却非常的真,不加修饰的真。爸可能这辈子都没有给妈送过花,妈也可能这辈子都没有跟爸说过“我爱你”,可我却被这样的爱情深深地打动着。爸从来没有背叛过妈,即便他辉煌时;妈也从未放弃过爸,即便他落魄时。
这样的爱情可能没有那么尽善尽美甚至有些可悲,即便爸中途没有突然离开,他们的爱情依旧不会被人传颂与效仿。他们都是被命运牵绊的人,爸走了已经解脱了,妈还没走因为有我,我是妈唯一的牵挂。我努力活出爸的样子,只为让妈寻得一丝宽慰。这些年下来,很多人都说我的身材外貌,说话的样子,走路的方式跟爸简直如出一辙。我听到很开心,打心底里开心。
余生还很长,妈却已经没有机会再向爸指教了。可爱情却还在他们之间延续着, 不曾被人打扰过。希望他们的爱情能走到百年之后,依旧被人津津乐道。妈,祝你幸福。
这便是我爸和我妈的爱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