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锁记》里的活色生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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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爱玲的小说二十多年前基本全看了,但这么多年下来,也忘得差不多了。近日,再次拜读她的《金锁记》,竟觉像是第一次阅读。
一、小说里的意象
《金锁记》开篇便是:“三十年前的上海,一个有月亮的晚上……”“年轻的人想着三十年前的月亮该是铜钱大的一个红黄的湿晕,像朵云轩笺上落了一滴泪珠,陈旧而迷糊。老年人回忆中的三十年前的月亮是欢愉的,比眼前的月亮大,圆,白;然而隔着三十年的辛苦路往回看,再好的月色也不免带点凄凉。”
这段描写带给人苍凉的美感,一开场就把人震住了。这里提到了三十年前的月亮。张爱玲非常擅长用意象,小说里多次用到意象,开头的月亮,在后面又多次出现。
描写长安退学前一夜的月亮是这样的:
“空格子里,月亮从云里出来了。”
此时,长安眼中的月亮定是残缺不全的,这轮残月更有力地渲染出了长安的悲哀与苍凉。
七巧忌恨儿媳芝寿,讽刺、挖苦她,不容许她享受正常的婚姻生活,故意让长白为自己烧一夜的烟,而不让他与芝寿同房。小说写到这时的月亮是:
“影影绰绰乌云里有个月亮,一搭黑,一拾白像个戏剧化的脸谱。”
婆媳对同一个男人的争夺自古有之,然而在这场争夺战中,芝寿是失败的。月亮下的母子,母亲不像母亲,儿子不像儿子。芝寿在七巧的折磨下直挺挺地躺在床上,此时她眼中的月亮是这样的:
“今天晚上的月亮比哪一天都好。”月亮像太阳,荒诞而恐怖,月亮是芝寿眼中的白太阳,这暗示着芝寿的悲剧是延续而永恒的。
七巧破坏了长白的婚姻,又来干涉长安的婚事。她诽谤、阻拦、恶意中伤长安,让长安再次做出牺牲:和世舫解约,太阳煌煌地照着。此时的太阳该是一轮悲哀模糊的缺月吧。
七巧死了,长安长白获得了新生。此时的月亮是:
“三十年前的月亮早也沉下去了。”
三十年前的悲剧似乎结束了。月亮的意象在小说的结尾重又出现,有始有终,成为贯穿全篇的主题意象。
文中还几次写到白团扇。
首先是用白团扇调情:
“七巧笑道:‘没有别的,要不就是你在外头玩得太厉害了。自己做错了事,还唉声叹气的,仿佛谁害了你似的。你们姜家就没有一个好人,’说着,举起白团扇,作势要打。”
当季泽向七巧表白爱情时:
“七巧垂着头,肘弯撑在炉台上,手里擎着团扇,扇子上的杏黄穗子顺着她的额角拖下来。季泽在她对面站住了,小声道:‘二嫂……”
“七巧的手直打颤,扇柄上的杏黄须子在她额上苏苏摩擦着。”
此时的七巧沉浸在虚幻爱情中:
“七巧低着头,沐浴在光辉里,细细的音乐,细细的喜悦……这些年里,她跟他捉迷藏似的,只是近不得身,原来还有今天!可不是,这半辈子已经完了——花一般的年纪已经过去了。人生就是这样的错综复杂,不讲理。当初她为什么嫁到姜家来?为了钱么?不是的,为了要遇见季泽,为了命中注定她要和季泽相爱。她微微抬起脸来,季泽立在她跟前,两手合在她扇子上,面颊贴在她扇子上。”
后来,七巧识破季泽的骗局,恼羞成怒,用白团扇将季泽赶跑了,也将她一生中唯一的爱情梦掷碎了。七巧失去了她一生唯一的爱情,成为感情的弃妇,变态地用黄金的枷锁劈杀了几个人,读来令人心寒。
七巧的爱情幻灭时作者这样写道:
“酸梅汤沿着桌子一滴一滴朝下滴……”
酸梅汤这一意象将七巧爱情幻灭时内心的的悔恨、绝望、痛苦的复杂心情展示得淋漓尽致。
二、小说里的色彩
小说里用到了非常多的色彩描写,看上去十分华美。如:
“枕着云头的花梨坑……冰凉的黄藤心子、柚子的寒香……浅黄色的雏菊……年轻的人想着三十年前的月亮该是铜钱大的一个红黄的湿晕,像朵云轩笺上落了一滴泪珠,陈旧而迷糊……敝旧的太阳弥漫在空气里像金的灰尘,微微呛人的金灰,揉进眼睛里去,昏昏的。”
这些文字华丽精美,笔触细腻,苍凉冷静,极具张爱玲风格。
文中有一段这样写:
“天快亮了。那扁扁的下弦月,低一点,低一点,大一点,像赤金的脸盆,沉了下去。天是森冷的蟹壳青,天底下黑漆漆的只有些矮楼房,因此一眼望得很远。地平线上的晓色,一层绿、一层黄、又一层红,如同切开的西瓜——是太阳要上来了。”
这段描写非常生动。我也观察过日出,也想将日出前天空颜色的层次表现出来,但总是词不达意。看了张爱玲的这一段,实在觉得形象极了。
下文中有一段关于七巧出场的外貌描写:
“曹七巧且不坐下,一只手撑了门,一办手撑了腰,窄窄的袖口里垂下一条雪青洋绉手帕,身上穿着银红衫子,葱白线香滚,雪青闪蓝如意小脚裤子,瘦骨脸儿,朱口细牙,三角眼,小山眉……”
这里工笔刻画了七巧的外貌及穿着,一看就不是什么好长相,尖酸刻薄,再加上那一身花花绿绿,俗不可耐的装扮,七巧的形象已跃然于眼前。作者通过俗艳的衣服,独特的肖像描写,也暗示了人物的庸俗、浅薄与泼辣。
季泽骗七巧钱的时候:
“那眼珠是水仙花缸底的黑石子,上面汪着水,下面冷冷的没有表情。”
以水下冷冷的黑色石子写出了季泽的心机和冷漠。七巧识破后将季泽赶走,文中写季泽的背影:
“晴天的风像一群白鸽子,钻进他的纺绸裤里去,哪儿都钻到了,飘飘拍着翅子。
把风比作白鸽,新奇贴切,颇具动感,形态呼之欲出;又带有戏谑玩耍的意味,将季泽对七巧情感的欺骗展现得淋漓尽致。
长安与长白是七巧变态情欲肆虐的陪葬品。小说中通过他们两人的服饰作出了再明白不过的暗示:
“在年下,一个穿着品蓝摹本缎袍,一个穿着葱绿遍地锦棉袍;衣服太厚了,直挺挺撑开了两臂……纸糊人似的。”
这样的描写让人想到旧时亡人灵前纸扎的童男童女。那样的童男童女,是没有自己的生命和自由可言的,一切的悲剧与命运早已注定。
小说中类似的描写还有很多,对表现人物起到了画龙点睛的作用,又深化了小说主题,非常值得反复品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