桐花依旧
桐花依旧
一九四三年的清明,夏如芸结束了在大洋彼岸的留学生活回到了昆明,此时满城的桐花正开的绚烂至极,走出码头的时候,她看见了在翘首等待的父亲母亲。
夏家是重昆明有名的望族,夏老太爷曾经是国内有名的军中悍将,戎马一生荣誉满身,最后却因为厌倦了无休止的内战和军中的派系争斗告老还乡,回到昆明开办了夏氏实业。二十年风雨,夏氏已经在昆明坐到了龙头的位置,旗下包含了货运,银行,医院,商场多个领域,一时之间无人望其项背。夏老太爷一生只娶了一妻,但却在年纪轻轻时染病身故,留下一子一女,为了遵守对亡妻的承诺,老太爷没有再续弦,独自将子女抚养成人,长子夏正淳便是夏如芸的父亲。
回到家时已是正午,夏公馆门前的两棵梧桐比她离家前好像又高了不少。夏如芸一下车便看到了院子里躺在躺椅上晒太阳的爷爷,虽然已白发如丝,但精神饱满,脸颊左侧红色的伤疤依然耀眼,白色的长衫,黑色的布鞋,面前的小桌上有一只紫砂壶和几个茶杯,空气里飘着淡淡的茶香。
老太爷看着缓缓走来的夏如芸,微微叹了口气,“小不点回来了”。
夏如芸淡淡一笑道,”是啊,回来了。”
“还走吗?”
“不走了,书已经读完了。”
“好,晚上在家吃饭,如勋也回来了。”
夏如勋是老太爷曾经警卫副官陈琛的孩子,据他说,是在一次行军的路上碰到了已经快要饿死的陈琛,便给了他一点吃的和几块大洋,谁知陈琛只是吃了食物却拒绝收下那几块大洋,而且在部队离开时一直在后面跟着。就这样,老太爷收了陈琛做义子,还将他送进了军校读书。后来南征北战,陈琛一直跟在老太爷左右,陈琛和夏正淳也像亲兄弟一样。一次战役中,老太爷的指挥部遭到了偷袭,为了掩护老太爷撤离,陈琛和警卫连一共一百三十二人全部战死沙场,老太爷悲痛之余决定这一百三十二名将士的家人由夏氏一族照看,而陈琛的妻子也在生夏如勋的时候难产而死,老太爷为他取了名字,由夏正淳夫妇抚养长大,视如己出。
夏如芸出生那年,夏如勋五岁。
在此之前,他并不知道自己不是父母亲生的,直到夏如芸出生,他才在父母聊天时偷听到了这个消息。对于一个五岁的孩子来说,这无疑是难以接受的事情,他觉得自己被欺骗,可能从今以后父母和爷爷的爱都会给了那个所谓的妹妹,他彷徨,失落,他开始恨那个刚刚出生看起来皱巴巴的小孩。
自此以后多年里,两人的战争从未停止过,严重的时候甚至要老太爷出面调停才可以,但是夏如勋发现父母和爷爷对自己的关怀从未停止过,在和夏如芸如火如荼的战争中他却乐在其中,直到夏如芸十八岁。
那天的昆明万里无云,天气格外的好,夏如勋正和几个哥们坐在街边的酒馆开怀畅饮,酣畅淋漓间突然有人说到,如勋你看那个是不是你妹妹。夏如勋回头一看,几个地痞流氓正围着一个姑娘抢她手里的包,还真是夏如芸,他怒从心中起,抄起屁股下的长凳便冲了上去。几个地痞流氓注意力都在夏如芸身上,一时之间没有反应,被夏如勋打的人仰马翻狼狈逃离。夏如芸坐在地上早已哭成了泪人,夏如勋蹲下来想安慰她,却挨了迎面而来的一巴掌,“谁用你多管闲事的,你不是巴不得我死吗。”说完,夏如芸擦干眼泪站起来向远处走去,留下夏如勋一人怔怔的站在原地。
此后,两人的关系有所缓和,不再争锋相对,一次晚餐时,夏如勋站起来去探桌子另一边的一碟菜,夏如芸看见,便夹了一点放在他的碗里。连夏如勋在内,满桌的人都惊的跌了下巴,就在全家人的目瞪口呆下,夏如勋记得,那顿晚饭吃的格外的香。
一九三七年,七七事变爆发,夏如芸所在的学校全部的学生都罢课走向街头进行反日游行,而且和军警发生了大规模的冲突,带头的几个学长都遭到了抓捕,夏如芸因为身份特殊,警察署长亲自将她送回了夏公馆。夏正淳一再向警察署长道谢后承诺一定会好好管教。
夏如芸自然少不了被一番教育,但在她看来自己并没有做错什么,年轻时的冲动和热血理所应当。这个国家如今已经风雨飘摇,政府却毫无作为,九一八丢了东北三省,如今侵略者已经完全暴露了獠牙,华北岌岌可危。
因为反日游行的影响,昆明很多学校都暂时停了课,夏如芸就每天待在家里无所事事,这天正在花园修剪爷爷种的花花草草,夏如勋风一般的冲进来拉着她的手往外跑。
“走,我带你去个地方!”
“哎,你慢点,你要带我去哪啊!”
夏如勋没有再回答,拉着她出了夏公馆的门后上了一辆黑色的福特轿车,车子在街头穿行了半天后停在了一户破落的小院前。
夏如勋轻轻敲了敲门,没过一会,一个小脑袋谨慎探出头看了看他又看了看小巷的两边后,将门开了一条小缝。
穿过走廊到了后院,夏如芸看见一个戴着金丝眼镜,头发打理的一丝不苟,挽着袖子的男人正激情的说着什么,周围围着一群群情激奋的学生,一个个听的极其认真。
那天,她看见了一个自己以前从未见过的夏如勋。
他一直紧紧握着她的手,眼神里满是激昂和悲愤。
晚上回到夏公馆,他突然说,“我要去参军。”
夏如芸瞪着眼睛看着他,“这种事你应该去和爷爷说。”
“爷爷曾经是军人,他不会反对的,父亲母亲一向不干涉我的决定,也不会反对,所以我想问问你的想法。”
夏如芸目不转睛的看着他的眼睛,片刻后说到,“那就去吧。”
夏老爷子年轻时励志军武救国,但东征西讨打了几十年的仗,却一直在内耗,他失落,失望,绝望。看着这个千疮百孔的国家,他一直有种无力感,政府无心,国民愚钝,如今外敌入侵,他虽有心杀敌,却不得不感叹岁月无情。
他看着跪在眼前的夏如勋,眼里有赞赏和期许,但也深深的担忧。
“孩子,你想好了吗。”
“爷爷,我想好了。”
“你知不知道此时参军意味着什么。”
“爷爷,我知道您担心什么,我有心里准备。”
夏老爷子没有再说话,转身走向身后的书柜,从最上面取下了一只盒子。
“这是你父亲用过的枪。”
夏如勋看着老爷子手里的黑色手枪,晶莹透亮,依稀间还能感觉到峥嵘的气息。
第二天,夏如勋早早收拾好了行李。
临行前,一家人站在门口依依不舍。
夏夫人早已哭成了泪人,夏正淳也红了眼眶,到头来,却只有夏如芸最是镇定。
两人互相对望许久,谁都没有说话,只是在夏如勋准备转身时,夏如芸把一个玉佛吊坠戴在他脖子上,“子弹不长眼,自己小心,等你回来,陪我去看桐花。”
夏如芸收到来信时,已经是一年之后。
他在信中说,前线的战斗很惨烈,一起参军的很多同袍都已经牺牲了,唯独他命大,几次危险都擦肩而过,他把功劳都记在了夏如芸给他的玉佛上。还说部队轮换,他暂时不用再去前线,团长还推荐他去了战地军官特训营,现在每天就是学习,等结业以后,他就是军官了。来信还附上了两颗子弹壳和一张他穿着戎装的照片,照片里的夏如勋看起来沧桑了很多,但依旧笑的很灿烂。
夏如芸如今在夏家的医院里工作学习,医院里接收了很多前线送下来的重伤员,每天都有人离开这个世界,即便这样,那些憨厚的士兵们依然乐观,他们觉得,自己还活着,就已经是最大的幸运。
一九四零年的春天,战争已经进入了相持阶段,此时的夏如芸已经是医院里颇有名气的医生,她漂亮,知性,受伤的士兵和普通的百姓都格外喜欢这个大小姐出身,却没有一点架子的的姑娘。
和夏如勋的通信从没有断,他有时候会高兴的说部队又打了胜仗,歼灭了多少多少敌人。有时也会悲伤的说又有哪个同袍牺牲了,此时的夏如勋已经是副团长,寄回来的照片不再是穿着破旧的士兵服,而是佩戴着中校军衔的呢子大衣,她每次回信话都很少,但都会在信封里放一朵桐花,散发着时光的幽香。
岁月不老,桐花为证。
眼看清明将到,家里收到消息,夏如勋要回来了。
离开时归期遥遥不知,夏如勋也一度害怕再也回不到故土,但心中信念坚定,每逢大战,他都对自己说我想活着,我要活着。
前线兵源吃紧,夏如勋这次是带着征兵的任务回来的,师长知道夏家在昆明是望族,对夏如勋这种能抛开荣华富贵奔赴国难的年轻军官很是看重,也知道他已经很久没有回家,便将征兵的任务交给了他。
夏如芸只知道他要回来,但是具体哪天回来,却是不知的。
在夏如勋带着自己的卫兵班走进夏公馆的时候,夏如芸正在陪老爷子下棋。
蓦然回首,两两相望,在飘落的桐花里微微一笑。
夏如勋走上前,向着老爷子郑重的敬了一个军礼。
“不错,像个军人的样子。”老爷子欣慰的说。
晚餐的时候格外的安静,唯独夏夫人一个劲的给夏如勋夹菜,还念叨着说黑了,瘦了,眼里满是温情。
晚饭后两人坐在花园里,夏如芸泡了一壶茶,许久,谁也没有说话。
直到天色已晚,夏如芸才说到,“我要去美国学习了。”
夏如勋端着的茶杯微微抖了一下,“什么时候走?”
“清明节后吧。”她淡然说到
夏如勋的征兵工作格外顺利,这个民族在每每抵御外辱的时候都表现的格外团结,父亲送儿子来,妻子送丈夫来,大街小巷都在为抗战捐钱捐物。
清明节后,夏如勋带着八千滇西子弟踏上了西区的军列,一起的,还有夏家和社会各界捐助的大批军备物资和药品。与此同时,夏如芸也踏上了远洋的客轮,两人没有告别,没有互道珍重。
一九四一年,在夏如芸刚刚到达美国不久,太平洋战争爆发,国内与国外通信中断,相隔两岸的亲人在思念里度日如年,直到四三年局势相对稳定,才恢复了部分通航。
夏如芸完成学业后,拒绝了美国很多研究所对她的邀请,她思念父母,思念爷爷,更思念夏如勋和故乡的桐花。
如果时间是一味良药,希望它能褪尽苦涩,唯有甘甜。
三年时间说长不长,但在那个动荡的年代,恍如隔世。
夏如芸记得那天和爷爷说了好多话,在她记忆里,爷爷从没有那样滔滔不绝过。
旅途劳累,夏如芸一直睡到了天黑,等她睁开眼睛的时候,她看见夏如勋坐在她床边。三年不见,他的肩章已经换成了金闪闪的将星,眼角有一道明显的疤痕,左手竟然戴着一只不伦不类的黑色手套。她伸手去拉他的手,才发现少了两根手指。
她看着他的眼睛,片刻,泪如泉涌。
第二天,夏如勋兑现了当初参军前的承诺,带着夏如芸去圆通山看了满山的桐花。
随后,军队急令,命令夏如勋速回部队待命。
大战前,空气里都充斥着火药的气息,不知为何,夏如勋有种不好的预感。两天后,部队开拔,夏如勋的部队奉命阻击日军援军,为大部队收缩包围圈争取时间。临行前,师长告诉他,此战成败就在他是否够挡住对方的援军。夏如勋心里明白,此战,恐怕凶多吉少。
战斗很惨烈,五天五夜之后,夏如勋将一封信交给自己的副官,并嘱咐他一定要送到夏如芸手里。
终于,前线传来捷报,被包围的日军全军覆没,而奉命阻击的夏如勋部自旅长夏如勋以下七千将士,无一人后退,无一人投降,亦全部阵亡。
噩耗传来,夏公馆弥漫在悲伤的气氛里。
夏如芸手里紧紧握着副官送回来的信,却始终没有勇气打开看。
一九四五年八月十五日,日本宣布无条件投降,抗战终于迎来了胜利。
夏如芸在昆明办了一所孤儿院,收养的都是烈士子弟。此后,父母与爷爷相继离开,夏如芸捐掉了除了夏家老宅外所有的产业用于昆明战后重建,一时也是一段佳话。
一九八九年春。弥留之际的夏如芸终于有勇气打开当年夏如勋写给她的那封信。
“ 你许愿你爱我,我们两相依偎,我们欢笑,我们忍泪,告别难分难离。当春之歌重唱,那清晨常回忆。”
春风不复,桐花依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