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是我追捕不到的一场爱情
每每聊到我的情况时，为了不暴露身份，我就真假掺半地说，姓名年龄祖籍我就不隐瞒，但职业经历就瞎编乱造一番。
全民故事计划的第337个故事
一
1995年初春，我还是一名刚参加工作不到一年的毛头小刑警。
那天，辖区内一在建别墅区工地的工人清理建筑垃圾时，在地面上发现有几片黑红色斑迹，依墙角靠着两鼓鼓囊囊的大编织袋。那不像是平时工地上装建筑垃圾的编织袋，工人好奇，拉开编织袋拉链，想看看里边是什么物件。
另一工人在旁笑着说：“该不会是哪个工友的行李放这忘拿了吧，看看有什么宝贝？”
“宝贝”两字还没说完，拉开编织袋的工人脸色煞白，转身跌跌撞撞地往别墅外跑，边跑嘴里边嚷着：“手……脚……”
接警，现场勘查，调查走访。
法医对两编织袋内的零散尸块整理拼凑、检验鉴定，发现尸块的身源是一名约二十来岁的女性，且已经怀有3个月的身孕。
开展大量侦查工作后，专案组依据一失踪妇女信息，查明该名被害女子的身份，并进而循线发现：湖北籍青年男子黎某才有重大作案嫌疑。
然而，黎某才已在案发后销声匿迹，去向不明。
这是我工作后参与侦办的第一宗碎尸案。渴望像古代侠客一样“仗剑走天涯”的我，被队领导安排和其他队友一起外出追捕犯罪嫌疑人黎某才，心中止不住地狂喜。
一路“嗅”着犯罪嫌疑人的“味儿”，我们追捕组乘飞机从广东飞至湖北，在当地警方的配合、协助下，在黎某才家周边布下了网。
秘密摸查了几日，线人终于在黎某才的一远房亲戚处获得信息：黎某才回来住了两三日，前几天又外出了，可能去了海南。
在当地派出所的配合下，我们经对前期侦查所获信息综合研判，认为黎某才逃往海南的情报信息较真实可靠。
制定好下一步工作计划，追捕组又乘飞机从湖北飞到了海南。
二
追捕摸查工作紧张开展，终于在三亚市发现犯罪嫌疑人黎某才正藏匿于此的踪迹。然而黎某才反侦察意识极强，他没有告知任何亲朋好友在三亚的具体藏匿点，也断绝了与任何亲朋好友的联系。我们开展了大量侦察工作，也没能摸清其具体落脚点。
我们追捕组在海南开展工作的同时，珠海专案组经侦查找到了黎某才的女友，并获取一条非常重要信息：黎某才曾告知女友要去海南三亚，如需与其联系就将信寄至三亚某邮局，他会不定时到邮局查收信件。
增援警力连夜赶至三亚与我们追捕组汇合，同时带来黎某才女友亲笔写的一封信。
“你年轻，又刚参加工作，身份不容易被认出，就化装成邮件查收柜台的工作人员吧。你要密切留意来查收邮件的人员，一旦确认是黎某才，及时给大厅里的队友打暗号。”
在带队领导的安排及当地警方和邮局的协助下，我成为了一名邮局查收、领取邮件柜台的工作人员。其他队友则分成两组，一组在邮局大厅外围布控，另一组则化装成在邮局大厅里办事的群众。
柜台里，坐在我旁边的是一个女孩，她是邮局柜台的正式工作人员。她看起来比我小，但我要称她为前辈。
三
按制定好的计划，邮局领导对阿莉介绍：“这是我们邮局刚参加工作的新人，今天报到上班。你带他先熟悉一下群众查收、领取邮件的业务工作流程。”
阿莉看看我，点头冲我微笑，脸上稍稍泛起了些红晕。
在阿莉的带领和指导下，我开始查收、领取邮件柜台的工作。这个比我小三岁的女孩，皮肤白晰，五官精致。看着她指导我业务工作时的认真样儿，想着她不知道我的真实身份，我心中暗自偷笑。
坐在邮局查收邮件柜台里，和阿莉一起工作了近一个星期。犯罪嫌疑人一直没露脸。这期间，在阿莉指导下，我初步成了一名熟悉邮件查收柜台业务的邮局工作人员。没有群众来查收、领取邮件时，我就与阿莉聊天。阿莉话不算很多，不过对我也没什么戒备，挺大方的。
“我今年二十岁，是土生土长的三亚人。”
“我家有个大院子，我有一个才几岁大的可爱弟弟。”
“除了天涯海角，三亚的景点还有亚龙湾、大东海、鹿回头……”
“你平时都有些什么兴趣爱好啊？有女朋友吗？”
“哪有啊，能找一个像你这样的就好了。”我开玩笑地说。
每每聊到我的情况时，为了不暴露身份，我就真假掺半地说，姓名年龄祖籍我就不隐瞒，但职业经历就瞎编乱造一番。
毕竟是在做“化装卧底”。每当有人来查看邮件登记本、查阅接收邮件时，我都得打起万分精神，将来人与犯罪嫌疑人黎某才的样貌作比对，核对领件人的身份证信息，同时留意领件人查收、领取的邮件是否是黎某才女友写的那封信。
在这极紧张又轻松的工作环境下，相较邮局门口和大厅里埋伏的队友们，倒觉得我的“化装卧底”日子并不那么的难捱。
四
外出追捕这么多天，好不容易在三亚确定黎某才的行踪并已织网待收。然而，眼看着七八天又过去了，猎物就是不出现。
为缓和渐渐冒头的紧张、焦虑情绪，晚上工作收队后，队友们在酒店客房内拿出扑克牌，玩起了算命游戏。也不知算了几把牌，结论出来：黎某才第九天上午就会出现。
大伙儿嘻嘻哈哈一阵，又继续玩儿起了打“拖拉机”。一边玩儿牌，队友们一边开我的玩笑：“你小子最幸福，身边还有个小靓女陪着，怎么样，发展发展？”我说，“工作是工作，还有任务呢。”
大伙儿的深情又变得凝重，看看夜色已深，各自回房睡了。
第九天，上午，按邮局正常上班时间，大家各自上岗到位。阿莉这天穿了件灰黑色连衣长裙，描了点口眉淡妆。不知为什么，这天我与阿莉在一起时，觉得她特亲切。
上午10时多，正与阿莉说着话，余光见一男子走到柜台边，似乎是想翻看邮件领取登记册，我起身准备为他服务。这家伙正一手拿着一个苹果滋滋有味儿地啃着，一手翻开登记册查看邮件信息。
“腾”的一下，我的心脏突然就像是跳到了嗓子眼儿，“嘭、嘭、嘭”地想要从胸口撞出来。
“黎某才！他就是黎某才！他就是与犯罪嫌疑人黎某才头像照片完全一样的黎某才！”
强压住内心的紧张和兴奋，我赶紧按已定暗号不停用右手向后抓头发。队友从四方向犯罪嫌疑人聚拢，急不可待的我手撑住大理石柜台面，猛的一个大侧翻越过柜台，和队友一道将黎某才牢牢摁倒在地。
我至今还记得，我们给黎某才戴上手铐并将其从地上拉起时，阿莉站在旁边看着我的那副惊诧的样子。
来不及和阿莉告别，我与队友们押着犯罪嫌疑人迅速归队。
随着后续侦查工作深入开展，案件的详细情况也清晰了。犯罪嫌疑人黎某才凭着还算高大英俊的外貌，同时交往包括被害人的好几名女朋友。
案发前几日，被害人告诉黎某才已怀有身孕，并非得要与黎某才结婚。黎某才要求被害人将肚里的孩子打掉，但被害人执意不从。
案发当天，两人在那个在建别墅区的一别墅内约会时，又因此事发生了口角。被激怒的黎某将被害人扼颈勒死，又将被害人分尸。在处理完现场并将被害人衣、物带出别墅区工地丢弃后，黎某才逃离了珠海。
五
回到珠海后，忙完这宗碎尸案，我又投身于其它要案的侦查。
过了一个月，某天，我在单位收到了一封从海南三亚寄来的信。信封上没有署名，想着会不会是三亚警方寄来的。开封取出信纸，竟然是阿莉写的。
在那天亲历目睹我们抓捕黎某才后，经多次努力，阿莉终于从当地警方处打听到了我的姓名、单位和电话。
一直都想再见你，此时如初。缘本天定，人造天缘，天涯海角有一位女孩是你小妹。不管有多么浪漫的爱情故事，最终都归入世俗的章程里。相识在不明白爱情与成熟之间的时节，一切一切都好像冥冥中早已注定。
……
读着信里的内容，透过纸背，我都能感受到那热烈、浓酽的情感。
可是，由于刑侦工作的特性，化装卧底也好，在他人包括年轻女孩儿配合协助下开展工作也好，对我们刑事侦察员来说，都是平时工作的日常。
也许是我当时太年轻不成熟，也许是我不解风情，也许是太过于理性而对异地恋不抱希望，也许是太过于理想化，想要追求那刹那令人心动、一见钟情的爱人和刻骨铭心的爱情……
我给阿莉回信，婉拒了她的感情。
对于我的回信，阿莉好像并没在意。每隔一星期，阿莉就给我寄来信封上贴满全套邮票的首日封或是海南风光图片的明信片，间中还不时打来电话或是BP机留言与我联系。
哥，工作忙吧？烟抽还那么厉害吗?我可不想你再瘦下去。少抽一些烟，多注意饮食规律，你就会胖一些，我会很高兴……
四月是个成熟的季节，到时你会有意外的收获。今晚，你就给小妹写封信吧……
伊始相见，感觉似已有几百年的熟悉。心系异城的你，是因为你给我的感觉是美好的，即使是瞬间，我也让它保持永久……
我已无法描述，当时面对着这一封封信，面对着这一句句滚烫话语时，我的心情。即使是现在，我自己也还是说不清。
我给阿莉回信，说说日常，说说工作，说说生活。应阿莉的要求，我还给她在珠海买了当时的珠海名牌姍拉娜护肤品。
六月，阿莉从三亚给我寄来两箱芒果。我的同事们格外高兴，芒果都被他们抢着分吃了。吃完了，抹抹嘴，同事们笑着问我：“阿莉什么时候再寄芒果过来？”
七月的一天半夜，我在单身宿舍里睡得正熟，忽然被“嘀嘀嘀”的BP机声吵醒。睡眼朦胧的拿起Bp机看看，屏幕上显示是阿莉的紧急留言信息。这大半夜，不会是出了什么紧急事件？
我赶紧起身穿好衣服，走到外边的公共电话点给call台复机。接电话的call台话务小姐说：“海南三亚的阿莉给你留言，说是刚才梦到你抓捕罪犯时受伤了。她要你赶紧给她回电或留言，以确定你是安全的……”
六
九月份某日，像往常一样，我又收到阿莉寄来的一封首日封，打开后，里面是一封短信：
你一定要好好的，因为我会再看你一眼，再决定我的决定。如果是改变了昔日初衷的感觉，相信一切还来得及。同时，我也要验证：人的感觉是不是有时是错误的。其实，有些事情我就不懂，该与不该是要付出代价的。
她打算直接来珠海找我。我紧张不安起来。
十多天后的某日下午，我又接到阿莉的电话。
“在办公室啊？”
“是啊，正看着案卷呢。”
“我到珠海了。”
在没有提前通知我的情况下，阿莉真的来了。
在车站接到阿莉时，她身穿一条碎花的浅色连衣筒裙，画了些淡妆，看上去比在海南刚认识她时稍稍成熟了些。
阿莉身旁还有一名年轻男子。男子走到我身边，把我拉到一旁，说：“我是阿莉的朋友的丈夫。你们的事我们都知道，我们也了解阿莉，她决定要做的事怎么劝都劝不住的。这次我也是到珠海来办事，就陪她一起来了。我还有事，就先走了。你和阿莉的事，我们也不好说太多什么，你自己看着办。”
男子与我握手道别后，就先离开了。我安排阿莉在我们局附近的一酒店住下。当晚，我叫上之前也去了三亚追捕的队友，在酒店附近的一餐馆请阿莉吃了晚饭。
“也真是神了，那天晚上，我们用扑克牌给黎某才那家伙算命，算到他第九天就会出现。看来真是老天都要收他。”
饭桌上，大家兴高采烈地聊着那次在追捕，不时拿我与阿莉来打趣儿。阿莉一边听着队友们说，一边一脸专注地看着我。
“好了，我们先走了，你俩儿慢慢聊，你小子好好把人家阿莉安排、照顾好啊。”饭后，队友们知趣地先离开了。
“我这次来珠海，你开心吗？”阿莉兴致很高。
“哦，还好，还好。不是让你别来吗？”我不冷不热地回答。
我有一茬没一茬地与阿莉聊了会儿，借口明天一早有行动，早早地将阿莉送回了酒店。
阿莉进了房间，我叮嘱她一些安全注意事项，我转身出门。阿莉随我走出房门，目送我。我走出房门几步，回头看了看。阿莉仍站在门口看着我，抿着嘴唇。
“好了，赶紧进房间吧。明天我再来。”我对她说。
当晚回到宿舍，我左思右忖，想想这事不能再这样黏乎下去，，我得给阿莉一个明确的答复。但是当面拒绝又太残忍，我怕我会伤透她的心。
想到这，我赶紧给几个队友们打电话，告诉他们：“如果明天阿莉来电话找我，就说我外出办案了。”
第二天，我一天都没回局里。期间，收到阿莉的call机，狠狠心，没回。第三天，亦如是。可我始终有些放心不下，担心她一个人会迷失在这个陌生的城市。
第四天上午，我打电话至阿莉所住酒店的房间，无人接听。等了会儿，再打，还是无人接听。
后来我询问酒店总台，才知道阿莉一大早就退房离开了。
中午，心急火燎的我终于接到阿莉的电话。
“我已到广州。”阿莉说。
电话那头，阿莉开始“呜呜呜”地哭。
这一天，我满脑子全是空白。
按我的要求，飞回三亚后，阿莉给我报了平安。
此后这么多年，我们再没联系。
题图来自：unsplash
作者唐人，警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