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品 | 东海

2023-02-12  本文已影响0人  杨中

原创首发,文责自负。

本文参与伯乐主题征文【品】之“证明”

1

八十年代末,孙北京曾出差去过一次海边,至于有没有乘船出海,孙婕便不得而知。在她有限的记忆中,关于父亲这场远行的经历,来自母亲离世前短暂的谵妄和相册里一张曝光严重的照片。那时父亲留着大背头,戴咖啡色墨镜,胡须是鲁迅式的,一条藏青色喇叭裤,脚蹬回力白鞋。在他身后,无数的轮船正泊于港内,海水呈淡黄色,如同荒凉的西部沙漠。远处,水天交接之地,日落使界限变得模糊。

许多年前,孙婕曾近乎狂热地崇拜着父亲。那时她六岁,在画纸上涂鸦了一艘帆船,船长头戴黑帽,醒目的骷髅旗飘扬于桅杆顶端。老师小心翼翼地询问:“画得很棒呢,这是艘海盗船?”她骄傲地仰头说:“这是我爸爸,我爸爸是海盗船长!”于是,从那时开始,孙婕就热衷于编造父亲在海上的冒险故事,她在日记中写下:我的爸爸是个大英雄,海洋里那么多怪兽,有大白鲨和大章鱼,爸爸会把它们全部抓起来!到了小学,父亲不再当海盗,而是摇身一变,成为了比肩哥伦布的航海家。根据孙婕的说法,他是发现南极大陆的几名船长之一,目前常驻南极,从事科学研究工作。

有次开家长会,班主任特意将孙婕母亲留下。她忧心忡忡地指出,这位终日沉溺于幻想的孩子,似乎由于父爱的缺位,而表现出某些反常的性格。比如,她的脾气越来越暴躁,动起手来,男孩子也不是对手。再有,就是心理脆弱,爱哭,尤其是当别人质疑她爸爸身份的时候……“我知道她是单亲家庭。不过这是您的事情。只是,有些错误,对孩子造成的伤害,几乎就是永久性的。”

“我们不是单亲家庭。”母亲磕掉烟头,又抽出一根点上,“他还寄回不少信。怎么说呢,每月,或者每两月,我会收到他的来信,都是从国外寄出的。”

“哦?这么说你们还有联系?”

“似乎是吧。那些国家,有南美的,比如阿根廷,乌拉圭,智利;也有欧洲国家,像葡萄牙,丹麦,意大利;最接近的在日本,明信片上印着富士山,正是樱花盛开的季节……”

“也是。工作上的事情,谁都避免不了。”

“是啊。有些事,到头来还是得自己受着。”

十二岁那年,当母亲意识到再也无法修补谎言时,孙婕已经从亲戚那里拼凑出关于父亲的形象:怯懦,阴郁,擅长幻想,无声无息地消失在一个燠热的夜晚。至于那些来信,都是母亲定期写好,然后塞进信封里伪造而成的赝品。有时母亲也会搭配上几张明信片,印有世界各地的风景,以此营造一种异域的感觉。据她推测,这些明信片,应该出自小区附近某家文具店,十五块钱即可购得整套。

对此,母亲并未尝试辩解。“他确实走得突然。有天晚上,你吃完奶睡了,他买奶粉回来,说热得受不了,想去水边凉快凉快。”

“这我知道。他爱去的地方,在城郊草海湖,水位很浅,淹不死人。”

“是啊。他很会游泳的。”

“所以他是去了外地?”

谁知道呢。母亲告诉她,那是个说走就走的年代,他总是有点神经,说不定突发奇想,跑外国去看风景,一走就不愿回来了。

草海湖这个地方,孙婕也是去过的。那年她小学毕业,暑假没事可做,母亲就给报了个游泳班,教练是运动员出身,拿过省运会银牌,关键和母亲认识,所以孙婕管他叫王叔。王叔教的是蛙泳,第一天上课时逮了只青蛙扔泳池里,那只青蛙,在水中上下扑腾,很快就稳定下来,像艘潜艇浮出水面,在碧蓝的池中破浪前行。她把青蛙划水的动作记在心里,竟然触类旁通,当天便能熟练地将泳池游一个来回。母亲接她回家时,王叔激动得语无伦次:“这孩子啊……真有北京当年的模样……”母亲只是笑了笑,谁叫她有这个基因呢,有些事情,生下来就已经成了定论。

学会游泳后,孙婕最爱去的地方是草海湖。正如父亲当年所做的,她将衣服叠好放在岸边,做点热身活动,慢跑,高抬腿,深呼吸,随后一跃入水,仿佛奔向宇宙的航天飞船。湖中游泳者亦有不少,多为男性,不乏常年玩水的青年,孙婕与他们切磋技术,鲜有败绩。母亲每次都陪她到湖边,两人往草地上铺一块野餐布,野餐结束她就在湖中游泳,母亲坐岸边,撑着伞看书。有时她闭眼躺在水面,什么也不想,任由水流载着自己来到湖的另一边,等身体触碰到陆地,再站起来向对面眺望,母亲依旧盘腿坐在野餐布上,太阳伞呈现恬静的淡蓝色。她想,没有父亲,其实也挺好的。

只是,当她在地理课上学到那些遥远的南美国家时,母亲所虚构的信件便不可避免地死灰复燃,再次成为她与父亲唯一的联系纽带。几年前,在一封冬天的来信中,父亲给她们寄去印有里约热内卢耶稣像的明信片,他说眼下在巴西正值夏季,酷热难耐,船上有个海员患上猩红热,疫病很快便传染开来,就连他自己,也感觉到疲惫不堪。那时,母亲双手捧着信纸,故作担忧地将这个故事转述给孙婕,而她呢,正是幻想父亲从事航海事业的年纪,什么海啸啦,土著啦,鲁滨逊和星期五的故事啦,理所当然,都是父亲正在经历或者将要经历的。“爸爸会好起来的。”她天真地对母亲说。

每次去草海湖游泳,她总要带上一只救生圈。根据母亲虚构的故事,父亲离开里约热内卢后,从大西洋来到太平洋,航行在智利沿海。在那里,他遭遇了一场前所未有的海啸,巨浪差点将轮船掀翻,他和几名海员也被卷入大海,九死一生之后,被一艘路过的欧洲货轮救下。现在她知道这段经历是虚假的,但是智利在那年确实有地震发生,海啸席卷了沿海的几座城市,造成惨重的人员伤亡。

她潜到水下,试图想象父亲遭遇的那场灾难。没有海浪,也没有轮船。湖中静谧如夜。于是她开始上浮,耳边传来遥远而沉闷的响声,仿佛是地球的另一端正掀起惊涛骇浪,而这声音,又传得很远很远,最后穿过地心,从湖底陟遐而来,减弱为微不足道的一点振动。

2

与L约会那天,她讲了父亲的故事。L很笨,而且不懂得换气,只胡乱拍打着水面,掀起聒噪的一阵响声。“你说什么?我耳朵进水啦,早知道就不学游泳了。”

她告诉L,是自己的父亲,消失在一个遥远的夜晚。那时,她的记忆还未形成。L上了岸,偏着头不停蹦跳,最后他说,游泳真没意思。是啊,谁又会喜欢整天泡在水里呢?她没有责怪L,对他来说,爱上一条鱼,或者一个鱼一般的女人,才是真正有意思的事情。

毕业后,她去了海边的城市,先在一个与世隔绝的研究所从事海洋科学研究,主攻厄尔尼诺和拉尼诺现象,说到底也跟水沾边。她这辈子就是个水命。后来呢,从研究所辞职,进了家贸易公司,专门做海洋灾害的风险评估。到头来,还是逃不开这个。

与L的相遇,发生在super besse乐队的演唱会上。乐队从白俄罗斯来,相当小众,演唱地点是一家同性恋主题酒吧,灯光打得很暧昧,所有人像磕了药,疯狂扭动着身体。挤在几个男同性恋中间,她突然有一种被厌恶的感觉,环顾四周,专程赶来的歌迷很少,舞台被形形色色的同性恋所包围。她推开他们,径直来到舞台前,在躁动不安的人群中,除她以外,只有一个男人保持着静默。“super besse嘛,更适合安静地倾听。”那人不断点头,同时将一杯加冰块的鸡尾酒推了过来。

L是个旅行家,或者说,叫无业游民。他的经济来源有两个,其一是父母接济,其二是写点游记,稿费看天,出书无望。在墨西哥,L被指控非法偷渡,于是潜逃到乡下,跟几个农民学了点西班牙语。此外他去叙利亚北部待过一阵子,学了阿拉伯语和库尔德语,那个地方,至今仍在库尔德武装控制下。当然,还去过白俄罗斯,他可能是最早见过super besse乐队的中国人。

她喜欢L的故事,但也不全是。和L在一起,显然是比较冲动的决定。作为男人,他常年在外,并且经济来源脆弱,没有上得了台面的职业。作为女人,她又过于依赖这种关系带来的满足感,仿佛是冬夜没有棉衣的流浪者,热切地期盼着一件足够保暖的外衣。可是,谁又能阻碍荷尔蒙的分泌呢?

母亲那边,倒是在不断催促她,似乎过了这个年纪,就再也找不到合适的男人了。每个周末,她会接到母亲的电话,无非是一些家长里短,母亲还保留着看天气预报的习惯,什么时候降温,什么时候有台风,并且坚持远程操控她衣物的增添。有一次,她坦白交代了L的事情,正如母亲虚构了父亲的冒险,她也不失时机地将L说成一位“驻外大使馆翻译”、“海外新闻兼职记者”,最后,才避重就轻地说:“同时他还热爱着旅行呢。”

“是吗?”

“是的。他去过很多地方,包括你以前哄过我的那些国家。”

“哦?我骗你什么了?”

“就是你说,爸爸航海去过美洲和欧洲。”

“哈哈,还真是。你不说我都快忘了。”

对于这位不曾谋面的未来岳父,L所知道的,大概就是他正处于一种不生不死的状态。这话是对孙婕说的,她在听到的瞬间,立刻就觉得是对父亲极其贴切的描述。并没有一个定义来证明他已经死去,因为在母亲的故事中,孙北京,孙婕的父亲,还在地球某个角落带领着他的船队远航。同时,也没有一条证据表明他还活着,时至今日,一个失踪近三十年的人,早已在社会层面上彻底消逝了。

不生不死。她每次想到这种状态,皮肤总会不由自主地激起一层鸡皮疙瘩,仿佛置身冰冷、黑暗的水中。有很多次她想到在草海湖游泳的经历,那个湖,其实一点也不浅。大学以后,她很少回老家,游泳也是在开着温水的公共泳池,那种温度,会让人产生比较惬意的错觉,以为身处温泉,或者是热闹的澡堂。即便在夏天,泡在泳池中,也无法重现记忆深处清凉的感觉。那是在草海湖清澈的中心,水体几近透明,呈现自然的玻璃色,一旦潜入水下,水质便愈发清凉。地球上最纯粹的水。她时常会怀念那种感觉。

有时L也陪她去游泳。他是个旱鸭子,害怕水面没过胸口。于是她就教他练憋气,先到浅水区训练几组,然后再学习漂浮,只需双手前伸,轻轻蹬腿,同时放平身子,不费多大劲就能漂起来。L呛过很多次水,最后彻底憎恨上这项运动了。后来她游泳的时候不再叫上L。至此,她已经彻底习惯独自被水包围的状态了。

母亲经常追问他的情况。她还能说什么呢?L上一次旅行去的是南美,游历过布宜诺斯艾利斯、圣地亚哥、蒙得维地亚,还有就是里约热内卢。她看过照片,里约的耶稣像,跟母亲明信片上印着的大同小异,区别在形象上,L所拍摄的比较宏大,而明信片的样子就很局促了,像前些年国内建造的山寨建筑,色调灰暗,给人阴沉、压抑的感觉。她问:“里约有猩红热吗?”L想了又想,答,或许会有。

“什么叫或许?”

“或许就是,介于存在和不存在之间的一种可能。”

然后她又问智利的海啸。L说,海岸很平静,房屋是西班牙风格的,气候干燥,晴空万里。那种地方,港口聚集了酗酒的水手,所有人都是懒洋洋的。

从南美回国后,整整一年时间,L没再踏上旅程。所有人都建议他寻找一份正式的工作,三十岁,已经不是爱玩的年纪了。而他呢,每天就在家里写游记,回忆在南美遇见的女人,回忆布宜诺斯艾利斯街头横行的黑帮,有些记忆完全出自虚构,有些则是取材于孙北京航海的冒险故事。几个朋友屡次对孙婕说,把青春耗在这种废物身上毫无意义。她当然知道,L与她所吹嘘的什么“驻外大使馆翻译”、“海外新闻兼职记者”相去甚远,只不过,是在轨迹上与父亲有些许重合,尽管,父亲的形象也是建立在虚构之上的。但这也就足够了。

3

母亲的葬礼很简单,两个花圈,几位老友,还有一只盒子。盒子最后被她抱回了家,那种若有若无的海腥味,依然挥之不去。她把母亲暂时安置在书架,书已落满灰尘,自她离家以后,母亲便很少看书了。年轻时候,母亲曾疯狂地热爱文学,生下她之前,正式的身份是作家,至于是业余的还是职业的,她从没有过问。

大概上个月,L跟她提了分手。理由呢,倒是很新鲜,没说我配不上你,也没说你配不上我,是两个人,他们相遇的使命已经结束了。对这一天的到来,她早有预感,因此并未涌现出悲伤,而是轻描淡写地说:“作为补偿,你陪我最后去游一次泳。”

泳池打着灯光,人群熙熙攘攘,像锅里漂浮的饺子。L戴了泳镜,戴了耳塞。她知道,他是害怕水,或者说,是畏惧置身水中的感觉。遇见L之前,她跟一个教授处过,对方研究古生物学,恐龙是如何灭绝的,人类是怎样从猿猴进化的。一次,他们在浴缸中做了,很激烈,水温正合适,高于体表温度一点,又不至于让皮肤感到难受。教授告诉她,人就是从海洋中走出来的。你看,我们还是胎儿时,就能在母亲的羊水中游泳;我们每天需要摄入适量的食盐;我们的皮肤没有毛发也没有鳞甲。

是的,或许她的祖先,就是生活在海里的某种古代生物。L百无聊赖地倚靠住池壁,憋气,然后半蹲入水,数秒后抬头出水面,大口大口地喘着气。刹那间她有种猜测,他在水下看到的,会不会是那些女人半裸露的下体?想到这里,她便奋力蹬腿,如一条惶然奔命的鱼,遁逃在充满漂白粉气味的水池中。

当天晚上,她接到母亲的例行电话。首先是询问订婚日期,对方父母什么工作?意见如何?新房首付该怎样分摊?她胡乱扯了些别的,工作上的事情,还有就是,越来越怀念小时候游泳的那座湖。“叫什么来着?”

“是叫草海湖。”

“对,就是这个。很久没去过那里了。”

“是啊。还记得我带你去野餐,那时候,你脱得精光,像个假小子。”

然后她就哭了。母亲只好像哄小孩那样安慰她,电话信号又很差,嘶嘶的声音,她只顾着哭,没听见母亲在那边说话。最后,她听见母亲让寄一点鱿鱼干回来。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母亲爱上了这种嚼不烂的海产品。虽说在任何一家超市都能买到,母亲却坚持要她从海边寄回家,按照她老人家的说法,超市里买到的都是“混杂着防腐剂和尸臭气味的橡皮筋”。每次她都是去楼下的便利店购买,一大包,牌子跟老家买到的一样。她也很疑惑,母亲为何会突然热衷于食用这种味道不佳的零食,在此之前,母亲对腥味异常敏感,不吃鱼,不吃虾,甚至拒绝接触海带。于是她打开包装,拈一根长长的鱿鱼须出来,非常仔细地塞进口中,牙齿细细咀嚼,等待海的味道慢慢逸散开。确实很难消化,而且还会塞牙。她想象着母亲将触须从牙缝中抠出的情景,或许她只是喜欢那种气味?

她答应了母亲。这次还点名要了其他的海产品,带鱼,干贝,海参。然后她才说起L的事情。他被派去了巴西,里约热内卢,那里的大使馆需要他这种人才。“我们每天都通视频电话,如果时间允许,我也打算到巴西去一趟。”

“哦?里约热内卢吗?以前你可是特别向往呢。”

“因为你说爸爸在那里嘛。”

“嗯。我是编过这个故事。”

“你说他会不会得猩红热呢?”

母亲和她都笑了。最后,她说已经很晚了,妈妈你早点休息。电话那头传来嘈杂的沙沙声。“其实,有件事你应该知道的。”母亲说。

“你爸爸,他也不是没回来过。昨天晚上,我已经睡了,听见锁孔被转动的声音。他那天出门以后,我就一直没换锁,当时是有一串钥匙在他身上的。门被打开,有脚步声传来,我没敢开灯,卧室里什么也看不见。借着外面广告牌的光,我依稀分辨出,向卧室走来的是一道人影。几乎是刹那间,家里涌出浓烈的腥味,像死鱼烂虾,又像高浓度盐水,后来我才知道,那原来就是大海的气味。黑影走到床头,拉开抽屉,好像往里面放了什么东西。随后,他又坐到床尾,默不作声,仿佛在凝望着我。你爸爸回来了。他给我们寄信来了。之前,我也收到过他的信,不是我伪造出来骗你的那些,是实打实出自他手的信。我真想跟他说句话,可是嗓子被堵了,又或许是害怕,所以没有成功。”

她把手机放洗手台上,开了免提。母亲讲话的时候,她在放热水泡澡,水流哗哗地涌出,蒸汽升腾而起,将浴室笼罩在一片朦胧中。你做梦了,妈妈。她告诉母亲,有种病症叫睡眠瘫痪,俗称鬼压床,表现是听见异响,看见异物,不能发声,身体像被拘禁住一样,动弹不得。很多疲劳的人,都会出现这种现象。

“但愿吧。或许这些年我一直在做梦。”

第二天早上,她接到邻居的电话。母亲昨晚死于心脏病,应该是在梦中猝然离世的。回到老家,丧事操办得极简单,葬礼上她遇见了王叔,这些年来,他一直在热烈地追求着母亲。

王叔送她到家,两人把母亲的房间收拾出来,扔掉她生前所收藏的那些垃圾,然后是抽屉和箱子里的杂物,针线,纽扣,穿旧的衣服,还有发霉的鱿鱼干。“你妈妈怎么会买这么多鱿鱼?”

“谁知道呢。或许她就是爱上了这个味道。”

“真搞不懂。买来又不吃,把房间都搞臭了。”

母亲床头柜有个上锁的抽屉。需要收拾的,也就只剩下那里了。她送走王叔,房间里的海腥味似乎愈发浓烈了。

母亲在书架上静静地看着她。钥匙在何处,她是从不知道的。床垫下面,摸到几张百元钞票,青蓝色,四个伟人头像。再翻找,就是些废纸了,购物小票,收据,某次体检的化验单。她用力去拽那枚锁,原来只是个摆设,喀嗒一声,锁开了。抽屉里整齐地摞着一叠信封,最下面是本杂志,纸张泛黄,灰尘的气息扑面而来。

她翻开杂志,都是小说,目录上找到了母亲的名字,王小草,夹在两个如今蜚声国际的作家中间。发表时间,是1988年,距离孙婕出生还有两年,那时父亲应该去了海边。最后一次通话中,母亲提到了这场远行。“他在海边住了很长时间,那是长江的入海口,水质并不清澈,可他还是爱上了海洋。”

对于母亲的身份,孙婕并未感到惊异。退休以前,她是中学的语文教师,也写东西发表在校刊,可这又有什么用呢?她的同事,教数学和教物理的,可以开补课班赚钱,但是谁又会专程来补习作文呢?或许她早已将这层身份深藏、伪装,戴上了名为教师的面具,那些文字的浪漫,终究是败给了生活的烟火气。

抽屉里还有些信封,多数眼熟,是母亲所伪造的来信。那时她怎么就没发现,这些信封都缺失了邮票?没有了邮票,信就无法寄出,所有的倾诉都是在自言自语。她陷入了回忆中。母亲每次收到来信,总会在夜晚哄她入睡前读一遍,而她呢,就躲在被子里,听着父亲在海上的冒险故事,迟迟不肯入睡。

她重新看了这些故事。也看了夹带其中的明信片。只有三封贴了邮票的信件,她没有任何印象。是母亲藏起来的吗?那种浓烈的海腥味,似乎被推到了顶点。她看着那三封信,表面有干涸的水痕,一块海藻之类的植物,顽强地依附于邮票之上。

4

小草:

最近我的偏头痛略有好转,晚上睡觉时,终于不用咬着牙入眠了。在以前,这种痛苦,会让我产生将大脑取出来的想法。即便如此,夜里还是会醒,夏天的海边异常炎热,风从窗户吹进来,房间里到处都是大海的味道。我喜欢这种感觉。你没见过海,毕竟我们那个地方,太闭塞了。是的,我也没见过海,来这里的第一天,先是参观造船厂,说实话,没什么可看的。改革开放十年,我们的国家正在向现代化迈进,数控机床,这玩意会越来越多的,对此我丝毫不关心。之后就到了海边,招待所晚上有舞会,我们在沙滩上跳国标舞和迪斯科,有个人还懂探戈,但是没人作他舞伴,只好跟唱独角戏似的,自己站人群中瞎比划,逗得姑娘们哈哈大笑。反正气氛很活跃,所有人都把自己弄得晕乎乎的。我遇见一个女孩,是南昌造船厂的会计,晚上我们搭伙跳舞,你放心,动作仅限肢体,没有任何深入的交流。她不如你好看,雀斑比较煞风景,但是人挺有趣的,跟她交谈,可以缓解脑袋里那种刺骨的疼痛。对了,我是什么时候开始感到痛苦的?去年我们见了面,那时你醉心写作,说实话,很先锋,带点实验性质,或许你对文学有自己的理解,未来你会当作家吗?哈哈,我是有这种预感的,希望我能活在你的小说里,这样存在就有了依附,我也不再是孤独一人了。言归正传,从去年开始,我就时常察觉到烦躁,必须每天喝大量的水,晚上冲凉,或者去外面游泳。城郊那个湖,应该是叫草海湖吧,约了你去,但是你说不会,那天已经很晚了,我骑车载着你,来到湖边狭长的草地上,你打着电筒看书,蚊子嗡嗡直叫,而我呢,就泡在湖里,潜下去,又浮上来,心想要是能变成一条鱼,就好了。第一次在大海游泳,是跟那个南昌女孩,海的辽阔使我感到畏惧。起初我只在沙滩上席地而坐,看她小小的脑袋漂浮着,后来尝试入水,接触到大海的瞬间,那种感觉,会让我兴奋到窒息。以后每天我都要去游泳,有时是跟几个朋友,有时是独自一人,时间既有白天,也有深夜。来造船厂考察的日子,我每时每刻都如坐针毡,好像周围的空气被一点点抽走,皮肤、血管、内脏,所有的器官仿佛燃烧起来了。有几个夜晚,躺在招待所巨大的弹簧床上,我会感觉血液正在激烈地沸腾。很奇怪对吧?是的,我注定与常人不同,我是一批螺丝中的残次品,这是好事,如果所有螺丝都是一个标准,那我们的社会就要完了;同时这也是坏事,因为残次品太多,就造不出飞机和大炮,我们国家就要回到任人宰割的时代。人们总是喜欢高楼大厦,谁又会关注一颗无关紧要的螺丝呢?现在我告诉你,这颗螺丝也有自己的意志,他所应得的一切权利,都不该被外界剥夺。扯远了。我唯一的爱好是游泳,归根结底,还是爱上了生活在水中的感觉,那里静谧,那里纯粹,没有陆地上行尸走肉的感觉,对,我这些年一直活得像尸体,大脑的意志与躯体是相悖的。可是,在触碰到海水的瞬间,我立刻感到前所未有的沮丧,或者说,叫怨恨。我怨恨自己没有生在海边,错失了早日进入大海的机会。对于海洋,我是如此狂热地崇拜它,好像只有将身体浸入其中,才能使内心感到安定,而那种血液沸腾的痛苦,也随之烟消云散了。或许我本就来自大海。小草,明天我们的考察就要结束了,如果未来有机会,你一定到这里看看,得见海洋,也就没什么遗憾了。现在我望向窗外,海面出奇地平静,它是在凝视我吗?

                                                              北京

   

5

孙北京去过的造船厂,如今已濒临倒闭,一半的厂区被改造为游乐园,摩天轮屹立在海边,仿佛一座动态的墓碑。她怎么也想不到,自己工作的城市,与多年以前父亲远行所至的,是同一个地方。母亲在遗嘱中对财产作了详细分配,最后,她还说,如果政策允许,就到海边去看看,把骨灰洒进东海。孙婕不知道,这位习惯于墨守陈规的教师何以对东海有如此执念,好像漂泊多年的异乡人,执意要让魂魄重归故里。

她将母亲的骨灰带回了家。房子是租的,两室一厅,分手之前,L也是这里的主人,那时他躲在房间里写游记,努力回忆那些流逝的旅程。每个月,L的父母会寄来一笔生活费,对这个玩世不恭的男人,孙婕所知道的,大概就是此人家境足够优渥,得以容许他完全脱产地肆意旅行。L也不是没想过工作,从南美回国后,在家里的安排下,他在一家广告公司当设计师,领的是空饷,平时基本不去上班。没多久,L就辞了职,根据他的说法,只有马不停蹄地踏上旅程,才能使自己得到稍纵即逝的安宁。

再也不会有他的痕迹了。她扔掉有关L的一切,剃须刀、浴巾、男士洗发水、两本自费出的游记——《我从非洲来》《跟着黑帮学外语》、床下发霉的内裤……在他的衣柜中,还找到了泳帽和泳镜,这使她想起那些不愉快的经历。每次两人在泳池约会,好像都陷入了一种背道而驰的困局:她在水下,他就躲在岸上;当她浮出水面,他又把头埋下去练习憋气了。

这座海边城市的夏季,总是给人带来潮湿的感觉。母亲住在盒子里,紧挨着墙,那块矩形区域,在短短几天内迅速溃烂了。她把墙纸剥下,露出粗糙的墙体,如同一只睁开的眼睛,凝望着她凌乱的房间。或许母亲不愿待在这里。下班的时候,她也去海边看过,长江奔流入海,目之所及,都是泥黄色的水。远眺东方,在不甚明确的水天交界处,海洋呈现非常狭窄的一线青蓝色。她问过几个朋友,想要去比较清澈的海域,需乘船东行,有些岛屿接待游客,或许可以在那里待上一阵子。

于是她开始考察那些地方。几个旅游网站,关于东海岛屿的部分,大都语焉不详。她想到了一个论坛,是以前L推荐的,一帮驴友发帖,专门探索各种冷门景点。确实有人去过东海,乘坐轮船从港口出发,小半天时间就到了,岛不尽相同,都比较袖珍,有些村子开有民宿,常年生意萧条。没什么人往那儿跑。她发了帖子追问,迟迟未见答复。晚上,她一想到母亲每天住在盒子中,聆听大海掀起怒涛,却无法接近,更无法融入那里,就不能成眠。

L来电话的时候,她都快要忘掉这个人了。他当然是说了最近在做的事情,比如跟几个朋友去了中亚,逛撒马尔罕城,古丝绸之路,还有阿富汗的巴米扬大佛。都是沙漠啊。嘴唇每天保持干裂状态,骑着骆驼赶路,还要防备塔利班武装的袭击。“有时候,”他说,“真觉得自己像沙漠里一头离群的野骆驼。”

“有趣的比喻。”她说。

“你是骆驼,那我就是鱼。说到底,沙漠和海洋是一回事嘛。”

“哈哈,你能这样想就好。”

然后,他非常小心地询问了她妈妈的情况。根本没什么好说的,她在脑海中组织着语言,最后,把话题讲到父亲身上了。“他可能去过东海,那里的岛屿,到如今都鲜有人光顾。”

“东海?确实比较冷门。”

“是,我甚至不知道那里还有岛。”

“有啊,不多的几座,远离陆地,是休假的好去处。”

“你知道?”

“我甚至还去过呢。”

他讲了在某座岛屿上的经历。那是大学毕业后不久,几个朋友,有男有女,住在一座渔村的民宿内,沙滩很糟糕,白天就跟渔民打牌,晚上更加无聊,只好点蜡烛讲故事,轮着讲。首先他说了在非洲遇见的食人族,虚构成分居多。事实上,那个部落,如今已是相当开化了。然后朋友们活跃起来,有个女孩,讲了东海鲛人的故事。她说,秦皇曾下令捕捉海中鲛人,取其膏脂燃灯,可长明不熄。鲛人的眼泪,落下来就变成了珍珠,它们的鳞甲,研成粉末服用,寿可延续百年。鲛人性情温顺,悲伤的时候,会爬上岸边,吹奏一种用海螺制作的骨笛,其声悲怆,如少女泣涕,闻之令人泪落。唐代诗人李颀有诗曰:泣珠报恩君莫辞,今年相见明年期。说的就是鲛人用珍珠馈赠渔民的故事。可是呢,想要找到它们,却是千难万难,所谓“鸟没空山谁复望,一望云涛堪白首”。

他们听得入神,海风破开窗户,猛烈地袭来,熄灭了蜡烛。这时从远处飘来若隐若现的乐器声,像是笛子,如怨如慕,如泣如诉。所有人都不敢去关窗,至于那声音究竟是何来由,困扰了他们大半个夜晚。直到午夜时分,外面安静下来,有人壮着胆关窗,偷偷喵了海边一眼,皓月当空,沙滩之上洁白如雪,只有浪涛在断断续续地拍打礁石。

“第二天我们才知道,那笛声出自一位民间艺术家,吹奏的曲子是渔民们世代传唱的,属于非遗文化。”

6

小草:

我已经完全适应这里了。从草海湖到长江,我走的是水路,地下暗河交错纵横,虽然没有光,可我一点也不怕。相反,从跳进湖中,决意前往东海的瞬间,大陆于我而言,就成了没有氧气的死地。要是以前,我去钓鱼的时候,看着那些鱼翕动的腮,会觉得难以理解。从钩上将它们取下,扔进鱼篓,没有水,空气就成了一种毒。这是很奇怪的体验,像突然被困在大气层以上的空间。现在我有了腮,那些氧气,是千百万年前就溶在水中的,呼吸它们,仿佛正穿越一片未经开垦的处女地。至于眼睛,我的感光细胞或许正在退化,不过在水中,退化就是一种进化。这里出乎预料地明亮,没有昼夜之分,一些穴居的鱼,味道异常鲜美,捕食它们,是我判断时间的依据。从暗河出来,就到了长江,水流汹涌,仿佛一条川流不息的高速公路。前往东海的,还有一些在那里产卵的鱼,我尾随它们前行,有时在夜间也浮出江面,看看沿岸停泊的船。这种行为是需要勇气的。前面我说过,没有水的时候,空气是一种毒,此话不假。每次出水,都要事先储存好氧气,同时还要防备那些横冲直撞的渔船。我不知道现在的自己是什么模样,像怪物?还是像漂浮的尸体?没有镜子,我什么也不知道。等过了南京,江面就开阔起来,两岸的建筑,也越来越宏伟,至于水,那种想象中的咸味,还并不明确。马上就看见东海了。为什么我要到那里去呢?第一次注视它,是几年前去海边出差,那时我们的女儿,还是你我体内陌生的两个细胞。我在海中游泳,困扰许久的痛苦,像突然被治愈了,随之而来的,是无穷无尽的幸福。这就是我在追求的理想。从那时开始,每个夜晚,我都会攀上屋顶,眺望遥远的东方,即使远隔千山,海潮汹涌的声音,依然会萦绕于耳。我知道自己看见了光,光在我身后,照亮这个黑暗的世界,可是我一直在背道而行呀,转身,奔跑,去追求那束光,这是多么离经叛道的行为,他们就是这样说教的。从海边回来,我交上了几个笔友,在信中,所有人都向往着海洋。他们的职业,有工人,有农民,有干部,有学生,还有像我一样的工程师。对了,上次提到的那个南昌女会计,是我们中第一个迈向海洋的勇士,她去的是南海,活动在西沙群岛附近,海水温暖,食物充沛。她也给家人寄信,夜里爬到岸上,用湿漉漉的手握笔写字,然后投递给当地的邮局。白天,她有很短暂的时间可以伪装成人类。我这封信,就是像她这样寄出来的。终于到了东海,适应它的咸味,差点使我饿死在海水中。所幸同类不少,相互帮衬照应,竟比生活在陆地的日子还要幸福。说真的,作为一个陆地人,我的价值仅限于绘制图纸、计算船舶排水量、设计船体和龙骨,这些方面。作为一个海洋人,我却能至死不渝地追求那种信仰。这是由基因决定的,有些人偏偏就热爱陆地呢,他们怎么会理解海的伟大?而另一些人,恰恰相反,他们的肺不适合呼吸陆地空气,腿脚不适合行走跳跃,除了海洋,还能到哪里去呢?为什么要把他们困在陆地,忍受与信仰相悖的煎熬?这个问题,我想不通。为了写这封信,我把气囊充得足足的,随身带着,在海边一座邮局的屋顶奋笔疾书。现在是夜晚,海风猛烈,信纸差点被刮跑,而我的手呢,已经长出了蹼,握笔费劲,所以写得极慢。等我把话说完,就贴上邮票,投进邮筒中,但愿邮递员能及时将信送至你手。最后我想问的是,小草,你依然在坚持写作吗?记得出走之前,我们吵了一架,你说为了某些事情,必须将创作搁置,至于是暂时还是永久,我想你倾向后者。这是没办法的事。你没有勇气,不敢做一个海洋人,或者说,是没有那种决心。可是我知道,你其实是热爱着大海的。对此,我相信你能做出自己的选择。另外,女儿的教育,我希望能够尊重她自己的意愿,如果哪天她决定来大海看看,就放手让她去吧。

                                                              北京

7

岛远离陆地,在一片孤寂的海域中央,常有暴雨,属温带季风气候。她看着L发来的信息,想象那里静谧的渔村和沙滩,海水是深蓝色的,一定很适合潜泳。

她约了L,这是两人认识以来,首次策划一场旅行。而他呢,出乎意料,非常爽快地答应了。刹那间她有种幻觉,以为他们还处在相识不久的热恋期,那些日子,好像已经变得异常遥远了。母亲蜗居的盒子,出发前她庄重地放在旅行箱内,L开车停在楼下,轻装简行,问她怎么拖着这样大的行李。

心照不宣的沉默。她觉得分手之后的关系,才是更接近理想的状态,好像在水中手拉着手一起游泳,随波逐流,顺其自然,随时准备各奔东西。L开车上了高速,从右边望去,可见沿岸骚动的海面。他又说起那些岛屿,岛上的渔民,似乎对海洋有种天然的眷恋。“从港口乘船,到那里需要不少时间,”L说,“可他们就是不愿离开。”

到了码头,L去找船。很少有人会去那种地方。他问了几条船,不是嫌路远,就是觉得不划算。有一个船长,正好是岛那边的渔民,就顺带稍上了他们。海水逐渐变得蔚蓝,甲板上,到处弥漫着复杂的海腥味。她晕船了,那种腐烂的味道,会使人感到晕眩。

这时候,她才觉得,对父亲航海的想象,似乎太过简单了些。L倒是没什么表现,好像一名见惯风浪的水手,她想起教L学游泳的时候,这个男人,是连憋气都不会的旱鸭子。船破开波浪,朝着东方越来越深邃的海洋驶去,远处,两三座岛屿隐没在雾气之中。

登岛的时候,天色已晚,村庄亮着稀稀落落的灯光。上次L去过的民宿,如今依然还营业着,是一座很精致的小院,高两层,庭院里栽满了低矮的灌木类植物,玻璃顶棚上,挂有昼夜通明的白炽灯泡。他们要了两个房间,然后,互道晚安。房间里也有那种海的味道,而且,比想象中要浓烈得多。她想起来,收拾母亲卧室的时候,那些鱿鱼干,就是像这样无休无止地散发着异味。

浴室里,热水哗哗地流淌着。她有点沮丧。是谁提出要两个房间的?有个笑话,以前L反反复复地讲,说有个男的,高级知识分子,每次跟情人上床,都要和对方讲哲学,什么尼采、黑塞、维特根斯坦,他的情人就耐着性子听,讲到精彩之处,情人还会似懂非懂地点头。“知道他为什么这样做吗?”

“不知道。”

“哈哈,因为那男的有阳痿,每次做之前都要吃药,表明上在讲哲学,实际是等待药效发作啊。”

每次讲完这个笑话,L就去洗澡,而她呢,还在想那位高级知识分子和他情人的哲学问题。水流骤然转冷,她快把龙头拧坏了,依然不见热水。然后她就爆发了。前台,一个五六十岁的老女人在看电视剧,外放,声音很大,她用力拍打桌面,试图盖过电视里宫斗的吵闹声。热水的问题,她解释了好几遍,对方才狡黠地眨眨眼。“用太阳能烧的,用完就没有啦。”老女人说。“要不,烧水壶你拿去用?”

她当然没要。老女人爆发出一阵欢笑声。她发现自己是顶着满头泡沫跑出来的,而动作呢,又剧烈了点,好像一个手舞足蹈的神经病。

夜里,海风在窗外呼啸。房间的空调,怎么也调不了温度,遥控器似乎是在对着宇宙发射信号。她不出意外地失眠了。几乎在一瞬间,她想到和母亲去草海湖野餐时,那里清澈透亮的水。夏天的时候,就泡在湖里,让脑袋清空,仿佛思维和记忆被冻进了冰箱保鲜,那种感觉,每次回想都令人感到凉爽。可是,她有多久没游泳了?想到这里,一种急切的渴望就从四面八方奔涌而出,将她包围,使她窒息。

于是,她走到窗边,推开窗户,风猛烈地灌进房间,随之而来的,还有远方若有若无的一阵笛声。她想象在沙滩,一名鲛人端坐巨石,面对东海独自吹响骨笛,海浪席卷而来,又悄然退却,只有躁动不安的茫茫大海,被笼罩在明月清寒的白色之中。

事实上,她所看见的,只有L在沙滩投射下的狭长身影。他独自一人,朝着大海踽踽前行,随后脱掉衣服,像跳水运动员那样,在空中划出一道模糊的弧线,纵身入水。

他是什么时候学会游泳的?

8

女儿:

这封信,毫无疑问,就是给你写的。如果我的记忆没有衰退,那你今年,应该满三十岁了。海洋是个好地方,妈妈来信说,你毕业后一直在研究海洋,这等于说,我们在陆地人眼中的形象,或者说重要性,会变得越来越高。科技在进步,如今已经没人写信了,但是海洋人还坚持这个传统,有什么是比收到一封亲笔写成的信件更浪漫的呢?与你对话的时候,我正趴在草海湖边,奋笔疾书。当年我就是从这座湖出发,沿着地下暗河,先到长江,后至东海。如今逆流而回,的确物是人非。这次回家,主要是看望你妈妈,之前我们也见过面,她总是不敢看我的样子。是啊,一个浑身挂满海藻、脸颊长腮、背后生鳍的怪物,这正是我们在陆地人眼中的形象。之前,你妈妈说过,等她死了以后,要把骨灰洒进东海。她向往一辈子的地方,最后只能以这种方式才能抵达,真是荒诞。但是,妈妈绝对是个勇者,与我相比,她承受了更多的痛苦。作为一个人,她是失败的,作为一位母亲,她又是成功的,而我正好相反。终有一天你会看到这些信,到那时,你还会是热爱着大海的人吗?我相信你是,因为有些热爱,是谁也扼杀不了的。写下这些的时候,我感到一种似曾相识的痛苦,正潜伏在暗处等待着我自投罗网。我携带的氧气不足,在到家以前,能说的就这么多了。

                                                              爸爸

9

母亲被风一吹,就变成了细腻的粉末,迅速消失在泛着白沫的海水中。L陪她洒完骨灰,两人沿着海的边界,将岛走了一圈。她问他接下来要去哪里。

他说想去南极或者北极看看。地球上,还没到过的地方,也就只剩下这两处了。

“再之后呢?”

“那就坐飞船去月球和火星。”L说。

“不考虑去海底看看?”

“可能你更喜欢,”他说,“有些人,生来就向往大海。”

“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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