皂户村的人物们:庖于解猪
皂户村的人物们:庖于解猪
能留在青史的屠夫,有几人:庖丁、樊哙;能留在皂户村史上的杀猪匠,只有一个,叫庖于。
小时,我家的邻居姓于,我叫他于伯。学识渊博,同我爹,我未来老婆的姑父,是村里唯一的老三届高中毕业生。我未来老婆的姑父,被推荐为工农兵大学生,留过洋,回国后在山师大化学系教学,人称邹教授。
我爹是民办教师,恢复高考那年因为交不起2元钱的报名费没参加考试,次年参加函授,很多同他一起参加函授的同事后来受不了繁重的农村劳动和讲课、业余学习之间的平衡,大都放弃了。但我妈为支持我爹,我妈放弃了民办教师的职业,专心在家务农。
所以说,我妈这个小老太太,是个有远见卓识的人。但我妈不是孟母,她没有为了儿子的教育而三迁。说实话,我妈就是孟母,我家没钱,也迁不起。
这个学识渊博的于伯,高中毕业后作了杀猪匠(皂户村的人不喜叫屠夫)。农村的屠户,自古就是相传的手艺,家传世学,倒没有什么传男不传女的规定。屠户们大都一幅面孔,油光满面,身上到处都是油乎乎的痕迹,但有的人面孔慈善,有的人脸生横肉。用佛教的话来讲,叫业障不同,面孔各有呈现。杀猪过去在农村绝对是受人尊敬的职业,特别是傍年过节。
于伯他爹是杀猪匠,面孔慈善,有点笑弥勒佛的样子,大头,双耳肥大,下塌,见人光多是不笑不说话,但手却狠辣,杀猪时,刀自猪的脖颈窝刺去,直中心脏,一刀毙命。秤肉时,刀工精准,要几元钱的基本是十拿九稳,不用添头。煮的肴味香浓美,咸淡相宜,骨肉疏离,似连不连,什么龙口怡园春的肴,黄城北巷的肴,都同俺们皂户村的肴没法比。于伯他爹,喜上赤身,夏天不杀猪的时候,就一手提留个大茶壶,一手扇着大蒲葵扇,时不时吁一口茶水,哼一段吕剧“王寡妇守夜,身心煎熬。。。。。”
于伯继承了他爹的手艺,但形象与他爹截然不同。人长地清瘦、挺拔,面孔皎白,没有胡须。常年穿一身洁白的大褂,大褂上无油质,用漂白粉漂地很白,不像杀猪匠,倒像医院坐诊的大夫。
恢复高考时,于伯要资助我爹2元钱报名费,被我爹拒绝了。我爹骨子里有股不合时宜的清高,一辈子,都没法改变。于伯说他不参加高考,他现在热衷于做个杀猪匠,杀猪匠的最高境界,就是庄子老先生流传天下的名篇《庖丁解牛》,其中有段话“庖丁为文惠君解牛,手之所触,肩之所倚,足之所履,膝之所踦,砉然向然,奏刀騞然,莫不中音。合于《桑林》之舞,乃中《经首》之会。”
于伯说,宰牛如此境,杀猪也应抵达。他曾与我有过对话,而那时我不过是刚上初一的学生。他说“汝习文言文否?”我惶然不知所措,只好双臂垂直,眼睛及地,毕恭毕敬地答曰“诺。”于伯又问“汝习《庖丁解牛》乎?”我再次惶然,腰略弯,双臂仍下垂,眼睛及地,毕恭毕敬答曰“诺诺”。于伯再言“后,请呼我庖于。”我抬头,腰挺直,眼及于伯,双臂抱肩,朗声答曰“诺诺诺。”
于与丁字,一横之差;猪与牛,都是畜牲,但在农村,待遇绝对不同。牛为耕牛,那时宰杀要经严格程序。所以,庖于要达到庖丁的理想之境,只能是在猪身上了。
庖于正式接过他爹的手艺,伊始也同他爹那样杀猪,众人赶猪,绑蹄上架,颈窝内侧,一刀毙命,技艺娴熟。
后来就有所改变。过去农村人杀猪,都是凌晨起早赶猪去庖于家,庖于起地更早,院里备好大锅,锅里热水沸腾。乡人小心眼,猪以重计称,便在头天夜里和第二天早晨给猪灌饲料,水,更有甚者灌泥沙。庖于便不允,让买猪户头晚将猪送至他家猪圈,也不称重,也不喂食,待猪屎拉净,第二日临宰前再泡重。
庖丁解牛,刀锋显现之处,有音乐的节奏,合于《桑林》之舞,乃中《经首》之会。庖于解猪,也身段游离,恍如翩跹起舞。鼓腮充气,剥皮剔骨,一气呵成。更重要的是,庖于解猪,不再给猪上绑,而是将猪从猪圈放出时,让猪听着音乐走上行刑台。
音乐五花八门,庖于立于墙角的大双卡录音机放过《马赛曲》、《梁祝》、《草原之夜》、《花儿为什么这样红》、《送战友》。据说,猪听《花儿为什么这样红》的音乐,引戮受刀时最为安详,这只猪的下水所煮的肴最香。公家肉联食品厂引进音乐杀猪法,是多少年后的事了。
庖于由此出名,但他谦逊好学,孜孜不倦于杀猪煮肴的手艺,且低调内敛,从不吹嘘,正向庖丁的境界奋发。后来就出了事,出事的那头猪,是头生产队的种猪,年迈力衰,生产队想处理掉。其年轻时风流倜傥,竟引无数母猪相折腰。现年老体衰,却要引戮受刀,内心当然不服,便有了生死相搏的勇气。
杀猪那天凌晨,毫无征兆。那天的音乐放地是《请到青年突击队里来》,节奏轻快,旋律青春激昂,种猪虽衰老,但伴随音乐节奏的步伐倒也坚定踏实。庖于面对这头种猪,目光里竟有沉稳的安详和慈爱,刀执手时竟然有了些许忧郁,就在狠心下戳,电光石火间,那种猪发出怒吼的哼声,前足抵地,后足跃起,一头顶翻了庖于。而此时,庖于身后立于墙角的二齿耙突然倒地,尖锐的耙齿戳进了庖于的脊椎骨。
一代庖于,由此折腰,余生停留在轮椅之上。